不说披上衫子就走,进了四合院的院庭,瞅见上房明厅里方桌上的碟儿盅儿就止住
步:“嘉轩你这算做啥?你太见外了我……”白嘉轩佝偻着腰扬起头说:“我给你
说的要紧话,你不想听吗?这话……必得呷着酒说。”
四个人围着方桌坐定,孝武动手给每人盅里斟下酒,白嘉轩佝偻着腰站起来,
刚开口叫了一声“三哥”,突然涕泪俱下,哽咽不住。鹿三惊讶地侧头瞅着不知该
说什么好。孝武孝义也默默凝坐着。仙草在一边低垂泪。白嘉轩鼓了好大劲才说出
一句话来:“三哥哇你数数我遭了多少难哇?”在座的四个人一齐低头嘘叹。孝武
孝义从来也没见过父亲难受哭泣过。仙草跟丈夫半辈子了也很难见到丈夫有一次忧
惧一次惶惑,更不要说放声痛哭了。鹿三只是见过嘉轩在老主人过世时哭过,后来
白家经历的七灾八难,白嘉轩反倒越经越硬了。白嘉轩说:“我的心也是r长的呀
……”说着竟然哭得转了喉音,手里的酒从酒盅里泼洒出来。仙草待立在旁边双手
捂脸抽泣起来。孝武也难过了。孝义还体味不到更多的东西,闷头坐着。鹿三也不
由地鼻腔发酸眼眶模糊了。白嘉轩说:“咱们先g了这一盅!”随之说道:“我有
话要给孝武孝义说,三哥你陪着我。我想把那个钱匣匣儿的故经念给后人听……”
这是白家的一个传久不衰的故经。虽然平淡无奇却被尊为家规,由谢世的家主
儿严肃认真地传给下一辈人,尤其是即将接任的新的家主儿。那是一只只有入口没
有出口的槐木匣子,做工粗糙,不能摆饰陈列也无法让人观赏。由白嘉轩推大约六
代的祖宗里头,继任的家主儿在三年守孝期间变成了一个五毒俱全的败家子,孝期
未满就把土地牲畜房屋踢净尽了,还把两个妹妹的聘礼挥霍光净。母亲气死了,请
不起乐人买不起棺材穿不上三件寿衣,只凑合着买了两张苇席埋了。这个恬不知羞
的败家子竟然厚着脸皮吹牛说:“白鹿村再有钱的人再大的财东,没见谁给他先人
装个双层枋吧?我给俺妈用的是双层子寿材……“村人一想也对,两张苇席裹了双
层……就回给他一句顺口溜:白家老大埋他爸,能闹多大算多大;白家老大埋他妈,
能瞎尽管瞎。这个败家子领着老婆孩子出门要饭去了,再没有回来。亲自经历这个
拨锅倒灶痛苦过程的老二,默默地去给村里一些家道殷实的人家割草挑水混饭吃,
没有事做的时候就接受村人乡邻一碗粥一个馍的施舍。这个默默不语的孩子长大了,
就弄下一个木模一只石锤去打土坯了,早出夜归,和村里人几乎断了见面的机会。
他从不串门更不要说闲游浪逛,晚上就躺在那间公可容身的灶房里歇息,有人发现
过他在念书。这间灶房是被激怒的族人和近门子人出面g预的结果,败家子老大才
留下这一间灶屋没有卖掉,使他有一索立足之地。 。。
他搜罗到一块槐木板,借来了木匠的锯子刨子和凿子,割制成一只小小的木匣
儿,上头刻凿下一道筷头儿宽的缝口,整个匣子的六面全都用木卯嵌死了。他每天
晚上回来,把打土坯挣下的铜子麻钱塞进缝口,然后枕着匣子睡觉。三年以后,他
用凿子拆下匣底,把一堆铜元和麻钱码齐数清,一下子就买回来一亩一分二厘水地,
那是一块天字地。白鹿村的人这个时候才瞪大眼睛,瞅着那个无异于哑巴的老二身
上条条缕缕的破衫烂裤。每二年,他用自己的置买下的土地上收获的第一料新麦蒸
成雪白馍馍,给白鹿村每一家每一户都送去两个,回报他们在他处身绝境的幼年时
期的馈赠之恩。这个有心数儿的孩子当时每接受一碗粥一个馍,都在灶屋土墙上刻
写下了赐舍者的姓名,诸如五婆三婶七嫂二姑四姐等等。已经成年的他在实行回报
时,坚决冲破了当初记帐时的原本企图,给每一家乡党不管当时给予还是未给予他
施舍的人家一律送上两个馍馍,结果使那些未施舍过他的人更加感动以至羞愧。又
两年,他再次撬开匣底,在祖传的留给他的那一半庄基地上盖起了两间厦屋。又一
年,他给自己娶回来一房媳妇……再后来的事无须赘述,倒是这个老本人的一些怪
癖流传不衰。他娶媳妇的第二天到丈人家回来,一进门就脱下新衣服,穿上原先那
身条条缕缕的破衫烂裤和踏断了后跟的烂鞋,媳妇说:“你还穿这——”老二说:
“这咋?这叫金不换。”直到他死,尽管土地牲畜房屋已发展到哥哥败家之前的景
况,被卖掉的那一半庄基用高过原价三倍的价钱再赎买回来,如愿以偿盖起三间厅
房,他仍然是一身补丁摞着补丁的衣裤。白鹿原的人因他而始,把补丁称作“金不
换”,白家老大败家和老二兴业发家的故事最后凝炼为一个有进口无出口的木厘儿,
被村村寨寨一代一代富的穷的庄稼人咀嚼着品味着删改着充实着传给自己的后代,
成为本原无可企及的经典x的乡土教材……
“我看咱家只差一步就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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