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复明知自己该开口相谢,明知自己该起身避嫌,但他那冷得僵硬、冷得空旷的筋骨、血液、身体,在这不期然席卷而至的温暖中,却不奉他脑中之命,无由自主,已经慢慢地、轻轻地、舒舒缓缓放松下来。脑中一日以来绷得死紧的弦,不晓得何处也荡悠悠、轻飘飘地松了。
似乎良久,又似乎只是一瞬,他没有开口,也没有动作,却在那一片汹涌而来、毫无保留的温暖里,当真沉沉睡着了。
第五回 寒光照铁衣 4
直到慕容复猛地睁开眼时,东方初白,一线熹微晨光射进室来,四下悄然,并无人在。他倏然坐起身,却觉出残留在臂膀、后心、胸口上丝丝暖意,袅袅茫茫,兀自未散,仿佛还在提醒昨夜之事,并非他一场梦寐。
慕容复呆坐榻边,眼光迷离,恍如潮涌,好一刻,那惊涛骇浪慢慢地变作了古井微波,终至波澜不惊、沉静如初,站起身披衣整袂,默然走出了室去。
才至行辕门外,便见萧峰一手勒着乌骓马,正与数名大将商谈。见他来了,那些将领一起行礼招呼,都笑道:“撒兰纳,果然好计策!”慕容复脸上瞬间一热,斜眼见萧峰微笑看着自己,却迅即冷静下来,只作昨夜一无所知,含笑淡淡回应,且与那辽将们客套了几声。
这时一阵残雪飘卷,北风掠过,慕容复但觉冷冽侵人,几不可见地轻皱了一下眉头;便在这时,忽然肩头柔软,一股温熙暖意围绕上来,抚面轻轻,刹那间自心底颤抖了一下。急转头 时,却见一件黑貂裘披在自己肩上,柔光细细,灿然生辉;只听萧峰似是若不经意地笑道:“这还是出京前皇上所赐,我这粗人又哪里想起来穿,真是负人!今日正好,贤弟却帮我一帮罢。”
这话明明是顾人心意、不提御寒的意思,慕容复岂有听不出来?才得沉寂的心中猛地又是一跳,低声道:“……多谢!”然而融融暖意之中,本应说来再流畅不过的一番道谢言语,却才得二字,便戛然都停到了唇边。
萧峰微微一笑,在他肩上轻轻拍了拍,上马令道:“今日三军齐集,诸位且随我一阅!”众将齐声应是,独有慕容复一言不发,默默跨上马背,却低下了头去。
此时城中大校场上,辽军各部齐齐整整地列开了阵势,正是金鼓震天,戈矛耀日,旌旗扬彩,人马腾空。众军挟大胜之威,裹血气之勇,远远望见大帅旗下,一黑一白两匹骏马并辔而至,左一人金丝龙纹盘紫袄,右一人淡黄轻衫黑貂裘,迤逦如画,恰如日月双辉、并照天际;十余万人不由一齐高举手中刀枪,同声欢呼起来。
然而这惊天动地的欢呼声听在慕容复耳中,却再难复曾经的壮怀激烈,反而愈加心乱如麻,垂首而过,沉思重重,竟是了不知所为。忽听坐下白马低嘶,倏然止步,抬头看去,才知巡视已毕,众将都在城头烽火台前下马,向萧峰禀明战利,只听耶律莫哥已在说道:“……出征至今共擒获四万五千余众,计阻卜三族、敌烈八部。唯眼下隆冬之际,粮草大耗,这许多俘虏难以全数递解回京,如何处置,还请大王示下!”
萧峰闻言,脸色忽然一沉,良久,才低低叹息了一声。慕容复立在他身边,这神色看的清清楚楚,猛地一震,身上空自温暖,一颗心却止不住地冷了下去。
他自然记得,昨日征战之时,萧峰一般也曾露出过这样的神情。
那时阻卜军败势已定,辽兵四面八方潮水般围将上来,阻卜王眼见势不可回,忽地仰天大笑,拔出佩刀颈上一横,血溅三尺,自刎而亡。萧峰纵马到时,横臂一挡,便喝住了欲冲上前取敌首级的乱军,望着那马上犹自不坠的尸身,眼中神色便如现下一般,苍茫、寥落,隐隐忧思,一片肃然。
慕容复内心深处,实已猜到了萧峰会有何举措,只是人心总有一刻是不愿触及的所在,他此时便当真不愿确信,双目凝视着萧峰,紧抿双唇,只不言语。
那众将却无他这千回百转的心思。辽人性情本来凶悍,何况此次出征内患外困,吃足了苦头,几乎都对阻卜兵一肚皮火气,已忍不住抢着大声道:“大王,这有何难,把这些蛮子统统砍了就是!回京的战功只须首级,一样算得!”更有人道:“不错!连这些蛮子的草场也一起烧光,管教他今后二十年也休想来犯我边境!”群情汹涌,呶呶不休。
萧峰猛地抬起手来,喝道:“罢了!”
众将一凛,立时收声躬身,待他下令。却见萧峰手扶着烽火台垛口沉思片刻,道:“莫哥,将一众俘虏都带到校场听命!”
众将只道他果要尽数斩杀,有人已脸现喜色,耶律莫哥却一向精细,应声道:“是!但不知大王要如何处置,我等早作安排。”
萧峰回身望向众将,长出了一口气,沉声道:“放!”
一个字,真不亚于轰雷闪电,登时众辽将都惊得呆了。连耶律莫哥也吃了一惊,问道:“大……大王?”
萧峰冷然道:“所有俘虏,一并释放!所获战马,也按数择出四万五千匹来,教他们回乡!”
众将面面相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好一阵,耶律莫哥揣摩着萧峰心思,劝道:“大王,战功事小,但这许多蛮族放回乡去,岂非是心腹大患?这……这事关国家,不可仁慈!大王三思!”
又有几员老将纷纷道:“是啊,大王,咱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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