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着自己纵情任性,不管是为着什么,总归是亏欠了你太多……”
眼角发烫的感觉近于灼痛,赦生合上了双目。
不知几番入梦出梦,黛玉再破梦微睁星眸之时,入眼的便不再只是赦生,还有坐在床边为她诊脉的元瑶。病人苏醒时气息的微妙变化自是逃不开修道者的耳力,可元瑶恍然未闻,仍继续凝神于脉象,深黑的睫毛低垂,也不知在思索什么。
大姐姐……黛玉想唤她,但张口即是几声破碎的咳嗽,只好苦笑着放弃了这一尝试。元瑶终于移转视线看来:“黛玉,你与赦生和离吧。”
黛玉微微张圆了眼。在另一侧,赦生似乎早有预料般一动也未动。元瑶毫无意绪的声音仍在继续:“所有人心知肚明,这些年宝玉百般设法逃避家中定给他的亲事,无非是一直心里挂着你。我知道,你也不讨厌他。由我做主,你与赦生和离之后,我就把你许给宝玉。大观园你是住惯了的,再嫁回去,亲上加亲,益发的亲密了。难道不好么?”
难道不好?
哪里都不好!
她与赦生经历了多少波折方才定下这白首之盟,自是早已非对方不许,又岂是区区一个“好与不好”所能界定评判的?况且他们的姻缘之所以能够造就,中间少不得元瑶的默许撮合,临了轻描淡写的一句“和离”当头扔来,还要黛玉改嫁宝玉,这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如此胡说八道,赦生居然也忍得?
黛玉望向赦生,却见他抱臂靠床柱而立,只留给她一个神思抽离的默然侧影,独有眉目枯寂,似染了薄雪的剑芒刀锋。她隐约意识到了什么,咳嗽了几下,眼睫微抬,眸底含了了然的通明笑意,徐徐摇了摇头。
元瑶微凝了目光:“你果真不应?”
黛玉的神气已不足以支撑她开口说话,然而莞尔浅笑的眼神平和,俨然在说:“请大姐姐成全。”
“你道是我当真不愿意成全你们吗?”黛玉的选择,元瑶并不意外,可果真预料成真,她的心底仍是隐隐作痛,“如果我说,斩断你与银鍠赦生这本不应存在的情丝,与宝玉续缘,这是目下唯一替你续命的办法呢?”
眼睫轻颤似秋凉时节不胜凉风的蝶衣,黛玉展颜,玉颈微动,尽管幅度极小,但仍是一个确确定定的摇头拒绝。尽管不曾诉诸于口,但元瑶与赦生都明白她的意思——她自无心,何苦为着一缕残命,负了赦生与她自己的心,又误了情同手足的宝玉?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她自不以为早夭为薄命,便无旁人指摘嗟叹的余地。元瑶阖目,深深的吸气,呼出,睁眼:“黛玉,你可知自己的来历?宝玉的来历?”
“你本是仙界灌愁海之畔的一株绛珠草,得赤瑕宫神瑛侍者甘露浇灌,方才修成女体。因神瑛侍者凡心偶炙,入红尘历练,你为报恩,也随之入凡,立誓要以一生眼泪偿还他的甘露之恩。”
“你与宝玉命中注定当有一段情缘,泪不尽,恩不还;泪尽,恩义两清。这段前事本于你的性命有碍,但换个角度想,倘若你重拾前誓以泪报恩,便可顺遂天道承负之铁律,在你泪尽之前,性命必是无忧。”元瑶一字一句讲得清楚。
前事因缘,在这许多年的梦魇掠影间,黛玉早有预感,木石前盟便如遗落而重拾的最后一环,将整根链条重新串起。烟波澹荡的情愁之海,清凉明透的甘露,无极无际的群芳之海,仙子们飘飞的裙裾,碧霄宫阙间涌流的霞彩……太虚幻境的一切记忆骤然涌入脑中,她心怀激荡,只觉喉间一阵腥甜,唇角登时溢出了朱红。
“那又如何?”她挣扎许久,终是攒足了力气道出了短短四字。
这一世,绛珠是欠了神瑛一命。可那又如何?此世不还,他世再还便是。眼泪还他,命也还他。可我的心,我的心……
她一分一分的挪动眸光,望向如泥塑石雕般静立的少年。继而,向自己的爱人绽出了一抹含血的浅笑。
我的心给谁,惟有我自个儿说了算。
“雪剩欺梅,烟轻度柳,瞒人最是东风。铜街似沸,一番箫鼓春浓。赚得杜郎吟赏,安排逐队斗青红。凭谁问、桃符换矣,如此悤悤?”宝玉望着壁上的字画,口中轻声吟哦,神色如痴如梦。
见这位以“顽石翁”为名、靠一枝生花妙笔名满天下的才子视满桌佳肴如无物,只盯着一幅字出神,管事道:“这幅字是主人爱物,特地装裱妥当挂在厅中飨客。可惜过去的客人无心风雅,只埋头苦吃,枉费了主人的一番精心布置。惟有贾公子品出了此中妙意,主人要是听到,管保要为这份知情知意浮一大白。”
“这幅字从何而来?”宝玉的声音轻飘飘的。
管事道:“记不清是哪一年的上元节,黄舍生黄三爷带了一位姑娘来吃饭,真真的是并立如玉的一对璧人。那姑娘不但姿容胜仙,才学也是极好,临行留字,就是贾公子看到的这首《庆清朝》了。当时我还奇怪,黄三爷是从哪里寻来的这么一位绝世佳人?后来郁离君红梅选婿,嘿嘿,我才回过味来!”他说着,忽然叹息,“可惜……”
可惜,世间好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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