瞳便有些心虚。事实并不是沈夜放不下,而是沈夜根本就没试过放下。
这些年来,沈夜一直在抹消谢衣的痕迹。他不准族人谈论谢衣,仿佛如此一来,谢衣便不曾存在过。又仿佛只要如此,沈夜宫室中那名为“初七”的活傀儡便当真不是谢衣。
然而,讽刺的是,“谢衣死于无厌伽蓝”是一条有意为之的流言。
如此想要隐藏事实的沈夜,正是流言的炮制者之一。另一个炮制者则是瞳。
“五十三年前,谢衣前辈违逆大祭司殿下,令殿下时至今日仍是介怀。若说这便是师徒相争的下场,那么……属下站在大祭司殿下这边,谢衣前辈若泉下有知,又会不会难受?”
离珠喃喃道。瞳发现她竟将她与谢衣之间比作师徒,面上略有讶异。“我从未听说谢衣收授过弟子。”
离珠尴尬地笑了笑。“我年幼时曾得谢衣前辈指点法术,后来又同他共事。于我而言,他就像我的师尊。不,应该说这些年我时常想,若他真是我的师尊就好了……”
原来如此,很合情理。
瞳想道,心中却有杀意浮现。族民暗地里偷偷怀念谢衣是一回事,明着支持谢衣又是一回事,更勿说以谢衣的弟子自居。
“若谢衣真是你的师尊,你又会如何?”
“若他真是我的师尊,我会毫不犹豫随他一同叛逃下界。”果不其然,离珠立即应道:“没有人生来嗜血,若还有选择余地,便是瞳大人您也不会身在此处,靠残害下界人来换取一线生机。属下
以为,谢衣前辈虽离开了烈山部,却为我族展现了另一条道路……若他对我恩情再重些,我定能追随他。”
很中肯的一番话。瞳却知道就是中肯,才会麻烦。
的确,族人都不是出于自愿才双手染血,总有一些人将公理与正义看得更重。对于那些人来说,叛逃下界的谢衣背负了他们的期待。
所以谢衣才必须死。
至少在传言中,他必须死。
生存必然是残酷血腥之事。选择生,便不能对公理与正义抱有幻想。偏偏到了如今,还有许多人仍然抱持幻想。譬如离珠。
沈夜一方面禁止族人谈论谢衣,另一方面又暗中散布流言,让谢衣的名字再度出现在流月城内,为的则是消除离珠这类人的异心。
从这一方面来说,沈夜的做法也确实无关乎放下或者不放下。这其间牵扯到的,是血淋淋的施政手段。若仅将它归结为师徒两人之间的恩怨,未免可笑。
“所以若是有选择,你就会支持谢衣?你来到这里,便是为了缅怀你所失去的希望?”
离珠又露出苦笑。
“瞳大人,希望不早就……消逝了么?谢衣前辈若在五十三年前死去,属下也许会愤怒,也许会视大祭司殿下为仇敌,千方百计为谢衣前辈报仇;若是在三十年前,属下又也许会伤心至极,但如
今……属下只想缅怀他。”
而后,离珠感叹道:五十余年着实太漫长。
漫长到足以使她亲眼目睹每一位亲人和朋友在饱受绝症折磨后痛苦离世;
漫长到足以抹消她对谢衣所追求的那个不乏瑰丽的未来所抱持的期待。
不愿手上染血,又不愿认命。她和其他人一样,想活下去。即使活下去的人最终不是他们,只要部族还能延续。
虽说她觉得当初谢衣也是不愿烈山部灭亡,才会叛逃下界去寻找另一条出路。但到了现在,除却沈夜所许诺的未来,她再也想不到,还有哪一条路,能让族人继续生存下去。
这一番推心置腹,让瞳放过了离珠。
离珠的性情里带着一种自毁倾向,这又是烈山部高阶祭司群体□□有的特质,包括沈夜在内。
这一群人清楚自己“为恶”,于是放弃了自己,将生存的意义寄托到部族的延续上。
大约只有谢衣从未产生过自毁的念头,也不想去毁灭别人,他的存在才会吸引那么多人的目光。
无趣现状中的唯一有趣之处则在于,有自毁倾向的祭司们都还活着,而人们眼中生机勃勃的谢衣,无论是在流言中,还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都已经死去。
3、
在那一日,瞳告诉离珠,谢衣的确死在无厌伽蓝中。因他与谢衣也算故交一场,他会替离珠隐瞒前来无厌伽蓝的真相,她可留在此处继续任职。
然而,离珠只在无厌伽蓝内侍奉不到半年,又接到调令,即将龙兵屿参与新城建设。
瞳不明白沈夜忽然想起离珠,又将她调离无厌伽蓝的理由,也没什么兴趣去想。只是当离珠在告别之际,踌躇地问瞳可否在每年的某个日子来无厌伽蓝待一会儿时,瞳很清楚“某个日子”指什么
,思索片刻后,说出了一个日期。
三十余年前的那一日,谢衣从世上消失,留下一具名叫初七的残骸。
待离珠感激地谢过,瞳转身去蛊室炼制新的蛊虫,这一段共事的时光到此为止。
瞳虽然觉得离珠既安静又安份,做事也勤勉,却算不上好下属。她始终不适合待在无厌伽蓝内,瞳对她将离开的反应还没当初得知她要来无厌伽蓝大。
尽管几日前,瞳和离珠又有一次深谈,但离珠仍然是一个无足轻重之人。
那一次的谈话有关春暖花开。离珠对他说:待到春日,她想在寺外种些桃树。
而瞳想了片刻,认真道不妨一试。
因为在下界的传说中,桃树有清净辟邪的效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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