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十六、人话很难学
纵使前缘缔结,过奈河便是斩断,往事归葬于当世,今生的人非过去的心窍,一切都该是新的。
也确然,卢蝎虎本是忘记了。若非黄泉冥途走过一遭又还生的话。
“其实每一世也该只记得当世的事,孟婆汤喝完了,仍是一场空。”话到此处顿一顿,龚忻无奈地笑起来,“但你这个被街坊四邻称为文曲下凡的神童,却把聪明劲儿用在钻地府规矩的空子上。人事可忘,执念难消,你总在过桥时心中默念寻我这一件事,因此多少对前几世的自己留下了大概的印象。”
而所谓印象,不过如同街头擦身而过的一面之缘,终究只能让卢蝎虎确认他们同自己的一点关联,至于他们是谁,怎样人,在各自的人生里经历过什么,他全是不能知晓的。除了最初那一世丑文羲同龚忻的别离凄凄,也只得固定住的一段画面,反反复复重复的放手与挽留,总不得遂,情有始无终,九世空。
这因果积攒了四百年,已成了魂之根本。再没有寻常的今生苦尽下世甘来,那人自时空的沧海桑田跋涉至此,每一世都抛却一些,寿命、智慧、容貌,最后不惜求残求拙,舍却七窍玲珑五体康健,宛如割肉献祭,将自己供奉给撰写命书的笔,化劫为缘,才有了重新走到龚忻的面前卢蝎虎。
记起了因果,他依旧是笨拙的,未得锦心绣口,难书千古文章,就会看着心上人傻呵呵地乐,别无所求。
龚忻亦只需他这样。唯此一人,朝夕相对,了却痴迷。
于是卢蝎虎惶惑:“那我如今是死了还是活着?”
龚忻语焉不详:“是我要你生,你只为我生。”
卢蝎虎似懂非懂:“所以他们夺去了你的角?”
龚忻自嘲地笑:“不!是我破了杀人的戒,又擅引天雷,天道降罚,封我修为,将我贬作人身。”
何其讽刺的天罚?
四百年前初获人身,小小的女妖对红尘俗世充满好奇,一心只想做凡人学伦常,去人间的喜怒哀乐里体味一甲子。她必须装得口不能言,因为空得了人肉皮囊,可依旧没有学会用人的鼻子嗅,用人的眼睛看,唯有靠蛇信分辨气味和距离。张口露了信子,妖的身份自当败露。
漫无目的地游戏了几年,辗转混进大宅邸为仆。主人家有位小公子,擅作诗文,慈悲温厚,蛇妖编造了孤苦的身世,他信之不疑,因着年龄相仿,渐成莫逆。小公子教给蛇妖好多书本上的人间道理,蛇妖则提笔与他分享山野轶趣,两处都是新鲜,宇宙浩瀚五洲广袤,便觉人同妖都渺小得微不足道。
虽不足道,却你有情我有意,此生足道,此心足道。
小公子总是太小了,未及弱冠,灵慧的心眼里堪得破悬疑难问,堪不破所谓的规矩法度纲常和世故。他以为喜欢便可以相守,告白了就成约诺,自己足可掌握。小女妖什么都信他的。又怎会不信?
及后,小公子离乡赴考,女妖不得从。临别话依依,说好了静待良人衣锦回,披红挂彩来迎娶。走不到半日,思念实长,一息牵丝,扯过了山扯过了水,扯过星移斗转,须臾便成春秋。于是剥落伪装催动法术,蛇信捕捉风里的气息,引她追随而去。
“原只想不近不远地跟着,看他平安抵达就好了。”忆叙往昔,龚忻并未将卢蝎虎叠作丑文羲,你是你,他是他。对着你说他,眼中已可波澜不惊。
怀炉早凉,闲置案头,龚忻捉卢蝎虎两手笼在自己掌心温暖着,蓦然喟叹:“所以也许是我的出现颠倒了他的命格吧!妖命不可书,人命则由天定,我是跳跃的变,他是恒久的不变,我们撞在一起,一世的命盘全都被我搅乱了。”
搅乱的王公命横生了血光劫,林间遇匪,夺财更取命。任文章锦绣辩才一流,在真正的恶徒眼前俱皆枉然,纯粹的暴力是无有道理的,一念生杀,由人不由己。
同样是义无反顾现身来救,同样怒气勃然乍现原身,同样的不计后果悍然腥戾,那时的丑文羲怕了,面对一地尸骸和独立当中的大蛇,怕得腿软口拙,狼狈跌坐在地,蹭着泥和血不住往后退避。
“可你救了他。”卢蝎虎垂着头,显得低落,将他处的作为楔成罪己的檄文。
龚忻环臂搂他入怀,手在他背上轻柔地抚:“但怕妖是人的本能。就像兽吃肉,鸟捕鱼,你不能因天生的造就而谴责他们杀生不悯。这不公平!”
卢蝎虎点点头,心里的声音仍旧闷闷的,嗫嚅:“我也怕。但我不离开你!”
龚忻笑:“乖丑丑,你想走已是来不及喽!”
到底没将故事中的后来在言词间继续铺呈,许它就此戛然而止,莫忆莫憾莫再遗怨。
天真的卢蝎虎未曾细想,既是人妖殊异远远推拒,又何来几世的执念?又怎生那场心魂中挥之不去的决然分离?
从始至终都是一样的用心,丑文羲之于蛇仆,恰如卢蝎虎之于龚忻,畏而不却,钟情不问此身有别,毅然相从。
是那一个庞大的家族不许,爹不许娘不许,所谓惜他爱他的人都不许。他们需要这天下公认的英才在朝堂上展抱负,在史书中留功过,在芸芸众生中活得挺拔嵯峨耸入阶层的云端,成龙成神,成就丰碑。
他们纠结起一群真的假的半吊子的僧侣道士活佛大仙,乌泱泱杀上了绿林青山间,敲锣打鼓烟熏火燎彻夜咒骂蛇妖,符纸烧作灰铺天盖地地飞扬,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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