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因哈特默然颔首。何止是惧怕,他想,那是要从ròu_tǐ上直接消灭的。
“有时候,我会想,我和他迄今从未相见,可能是我主动规避的结果。我害怕见到他,害怕一见面就会导致我们其中一个的消失,或者控制不住自己的手去掐死对方。”
彼得笑起来:“你别想得太多。他和你都是柏林,一个东一个西,到底还是两个不同的存在,属于这世界规则的运行过程中诞生出来的合理结果。你见到他,既不会有谁消失,也不会想掐死他的——这点你就相信我吧。”
彼得的神态十分温文尔雅,好像一个故意打扮朴素的从一百多年前的夏宫里缓步踱出的贵族,而不是来自那个行政机构和自身体态一样臃肿还越走越慢的苏联。他的德语极为纯净,听不出一点口音,他对你的抚慰如一阵夏风拂过湖面,荡起一波涟漪,温和又轻快,带着一种满不在乎的惬意。他对你有发自内心的理解与同情,然而你的烦恼终究与他毫无关系,他也绝不会把那涟漪带到自己心里去。
他自成一个宇宙,一个不能侵入、不能改变的宇宙。
早在许多年前,莱因哈特就满怀困惑地思考过,为何他只要见到米哈伊尔的脸就能激发起仇恨和战意,对彼得却总像一簇刚烧起来就被雨水浇灭的火苗,只能用“这是任务”来说服自己。现在他终于明白了。不是他不在乎你的感受,是这位少爷即使经历了人生剧变、信仰崩塌、差点死亡和一连串改造以后,依然不离其本性。他很少在乎任何人,而你,恰好没有脱离“任何人”的行列。
他也就没了包袱,直说出他心中所想:“可我还是不想和那孩子见面。太奇怪了,两个眉眼相似、却处于不同年龄阶段的人……”
“可惜。说不定你可以无比深情地唤一声‘亲爱的弟弟!’然后他就眼含热泪,扑进了你的怀里。”彼得举起双手,做一个惟妙惟肖的深情拥抱的姿势,“从此你们俩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世界也跟着大同了——维克多的理想就此实现。”他接着放下手,摇摇头,脸上仍然满是笑容,“你不想就算了,总不能强迫你。”
怎么跟约克一样对这种无聊的话题津津乐道了……莱因哈特赶紧转换方向,说到将近半年没见到米哈伊尔,问他是否身体健康,心情愉快。
“身体还好,也就那样。”彼得动动眉毛,无所谓地说着,“心情就不好说了。就我看来,算不得愉快。”
“怎么不愉快了?”
“一会儿暴躁得像一头找不到食物的白熊,一会儿忧郁得像得精神失常前夕的尼金斯基。”
“你们俄国人喝醉以后不就是这种状态么。”
“可是,普通人即使喝醉,也成不了尼金斯基呀。”
彼得说完靠向椅圈里,眼帘低垂,意味深长地沉默了一段时间。好一会儿,他才摇晃几下额前略长的刘海,把它们甩到侧边,抬眼对他笑道:“语言总是无力的,是蒙在现实变化多端的画面上只有线条的拙劣模仿。想了解真实情况,你何不去亲自探访他?”
“……我认为我了解了真实情况也于事无补。”
“别妄自菲薄,我觉得他其实挺想念你的。去吧,我对着他那张脸已经无能为力,又不好意思说重话——他毕竟是我哥嘛。全看你的了。”彼得起身,含着鼓励之情拍了拍他的肩膀,又说了几句闲话,便事不关己地扬长而去了。
把话题从坏的地方引向了更坏的地方。莱因哈特一人呆在原地,简直想冲到柏林墙根挨一阵突突突,也好过他现在受到的心灵冲击。
他对如何答应的彼得一点印象都没留下,只记得当晚又做了梦。一群白熊跳着芭蕾舞步进入东德地界,为首的一头有一双蓝灰色的眼睛,它直立起来,给了他一个同志之间爱的拥抱,随即一爪子在他背上又留下几道深刻抓痕。然后从不知哪里又钻出一个长得很像他的男孩,两人一熊幸福地生活到了地老天荒。
后果倒没有他想象中悲惨。他尽量掩饰不情愿的情绪给米哈伊尔打电话,对方的事务官接了,告诉他米哈伊尔已经去了华沙。隔天米哈伊尔致电他,问他有没有急事,近乎盘问地问清楚没有以后就叫他也过来华沙跟他见面。
“公事还是私事?”莱因哈特问。
“不好定义。你过来以后就明白了。”米哈伊尔继续着一如既往故弄玄虚的腔调,好似在欣赏他不理解其中逻辑因而也难以回答的窘态,语气轻快,一点都不像彼得描述中那个情绪不稳的人。放下电话时莱因哈特依然有被人摆了一道的不快感,却也松了口气——华沙对他们两人都不算主场,如果对方发难,他还有一点翻盘的可能性。
但是见面之后米哈伊尔也没有发难,只讲述自己的事情,要么就是与他们都关系不大的事。他说了几句又不说了,只一个劲地走。他们走在华沙战后修复的老城区,沿街房屋的墙体颜色鲜艳,样式古老,石砖路上散落着雪块,或者是雪堆缝隙里露出了石砖。天寒地冻,不见飞鸟,只有大风在耳边呼呼刮着,从街道这头窜到街道那头。雪断断续续地下,几乎没有行人,就他们两个像结伴而行的幽灵,在分不清年代的城区里因迷路而徘徊。云层压抑而低垂,暗淡天光即使透下来,也是冷漠又毫无干劲的样子,照得高低不平连成一片的房檐都显出尖锐而狠厉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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