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逐幻光难道会得到真实?索求一个早已消逝的存在又有什么意义?他与他师父毫无瓜葛,就算有,一切也早已如风月消散殆尽,再难挂钩于一处。
他不是那人的谁,他就是金蝉子。
无需用他物来当作存在凭证的金蝉子。
解不解得出这副棋根本不会发生任何改变。
金蝉子那一走,便是云逐千里,一眨眼地就过了好几个月。
魑魔作乱一方,并不足以为惧。只是那浊气着实诡异得很,非但祛除不了,还于缠斗中沾染上了身,如蛇游走作祟一隅。他虽设网缚住了玉京魑魔,施法超度,又平下心来排出了体内浊气,却总觉得有些体内气息紊乱。不知何解。
后来,他在回天庭前,没有禀报地去灵台方寸山望了一眼。
倒是好山好水好景色,青萝映江,百壁嵯峨,危峦叠秀。
山顶之上,恰立着几座早已被风雨吹打得破败不堪的草屋,不知有多少年没人住了。
他没有踏上那山峰之巅,也没有所谓“故地重游”一番。
他只凌立半空遥遥看着,神色内敛,不见汹涌。好像什么百年往事也没想起,什么波澜感触也没有。
“长老,方寸山真的是个很美的地方。那儿的树永远都是青的,果永远都是甜的,草永远都是软的,云永远都是白的,天永远都是碧的,水永远都是清的,甚至连那儿的鹿羊牛马,也永远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我师父说了,如果可以,他要在那儿养一辈子的老。可我这个做徒弟的再了解他不过了,他啊永远不喜欢在一个地方呆太久,过个几年就要下界游玩一次,踏遍万里大好河川。哎,长老,你有看过那些春日里翻飞的蝴蝶吗?有看过不同季节的锦绣山河吗?……长老?……长老?……”
金蝉子远远看着那一抹遥峰,这世上从来不存在像孙悟空说的那般永远美丽的地方。
不仅方寸山如此,佛界净土也是如此。只要存在,便有不完美,便有缺憾。
这十方三际中,或许只有空,才是最圆满如一的状态。
他转身腾云,如烟如雾缥缈即逝于高天重云。
万里河川?锦绣江山?他没有看过又如何。
“万物在我眼中不过是梦幻泡影。”
再美好的景色在他眼里也都消解了表相,如瓦砾崩塌殆尽,看和不看没有区别。
“长老……”
“你一定活得很无趣吧?”
“三千美景,入不得你眼,只做流沙尘泥。”
“诸般情绪,绚如烟火灿烂,你只当五蕴毒火。”
……
那人不会明白。有些人朝拜于霜雪长途,便注定了生命再无乐趣可言。
一入佛门,便意味着了断尘心。也意味着所有温存好梦与他们再无干系。
他是金蝉子,又何尝不是金禅子。担负着一人乃至一界的重重期望。
这世上,只有他没有资格享乐,也没有资格动心。
返还天界后不出二日,孙悟空便上门寻了来,说是他下界这几月他日日都在这儿守着,就盼着哪日能等他回来见上一面。
“我知道长老回来,是万万不会去通知我的。长老不找我,那便只能我老孙来找你了。”
金蝉子却不知何故,终日心绪不宁的,心中如蔓杂草,便拒了孙悟空没有相见。
那时他不知道,那人有满厢的话要跟他说。
可哪怕知道,或许那时的他也不想听吧。
“金蝉,你这几日怎么总是心不在焉的?可是在降妖时受了伤?”
如来于一次讲坛论经后,特意将他留了下来,拳拳相问,语意关切。
“弟子无碍,多谢佛祖挂怀。”
金蝉子抿了抿唇,“弟子只是有一事不解。”
“何事?”
“佛祖说看破,可弟子近来在想……若未曾深入,何谈看破?不曾入世,何谈出世?不曾动心,何谈平心?”
“金蝉。”如来打住了他,明明面容慈悲却不知为何看着也像目空一切,声音冷了下去,“你以前从不会想这些。”
“弟子逾越!……只是下界一遭,突然生了一些感悟。”
金蝉子低下了头,声音微沉。
“可与那孙悟空有关?”
如来绷着面容反问,威声回荡在空空荡荡的大殿里,像一阵无声无息砸落于心口的穿堂风。
金蝉子顿了许久,青烟袅袅,云雾腾绕,而他的回答也像是湮灭在那一念渺渺里。
“与他无关,全都是弟子一人所思所想。”
全都是弟子一人所思所想……所思所想……
那一声声回响在殿中四处跌撞,却找不到一个可以逃逸的出口。只能冲得头破血流,窒息而亡,栖身于片刻失音。
“金蝉,你现在唯一要想的便是修佛,必须全力以赴不能再出一点差错。”
“……弟子知晓。”
“你是我座下二弟子,也是佛界将来的二把手。一半的担子都压在你身上,千万不要让我失望。”
“……弟子明白。”
“你下去吧,找伽叶看看你是不是受了伤,好好歇息。”
“……弟子退下。”
那是金蝉子心头第一次有了惑,却无人能替他解。
他背后的净土宫殿庞大而又辉煌,玛瑙明珠,就像眼睫上跃然的幻梦。
可又有谁知道咫尺之间那流沙泡沫堆积成的大厦会不会轰然一声倾颓裂尽?
金蝉子一步步踏下了玉阶,眉宇孤光映清酒,白袖浮盏饮新雪。
空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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