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至礼貌道:“打扰了,您是邱玉女士吧。您口中的老程,我们能不能见见?”
邱玉显然觉得他们冒昧,皱皱眉头准备关门。
就在这时,一个中等身材的男人从她身后走出来,身上披了块塑料布,脑袋上的头发被推了一小半,他手里拿了剥好的橙子:“我剥好啦,给你吃。”
老程六十多岁,头发花白,眼睛笑眯眯的,脸上都是风霜的痕迹,他看见生人,顶着乱糟糟的头发、拿着手里的橙子,直接朝程锡的方向走了过去。
他离程锡越来越近。
“渴吗?给你吃。”老程伸出手。
他大概不会用刀,橙子的顶部被切开,然后用手慢慢将皮剥下来,外边坑坑洼洼,指甲也被染上颜色。
程锡看着他的手,又仔仔细细地看了他的脸,嘴唇颤抖地喊了一声:“爸。”
老程有点不解,程锡想上前去拉住他,却被徐至拦住。
邱玉赶紧跟上来,把那个汁水四溅的橙子拿到手里,又换了很温柔耐心的语气对老程说:“你先回去,我跟他们讲讲话。”
老程点点头,一步三回头地进了屋子。
等院子里空了,程锡焦急道:“那……是我爸,他怎么回事?他好像不认得我了。”
“看出来了,你们长得这么像,”邱玉语调变得尖锐,“你们如果是来带老程走的,我不许。”
徐至捏捏程锡的手掌,劝他冷静:“邱阿姨,具体是什么情况,您跟我们说说吧。”
邱玉仍有戒备,但看着徐至靠谱,咬咬唇:“老程是我05年救下来的,他脑袋受伤了,有点问题,以前的记忆乱七八糟的,我也不知道他有这么大个儿子。”
那年邱玉还没搬到这里,就住在离程锡老家不远的村落,她的丈夫早亡,膝下也没有孩子,平日里种种菜、编编竹制的日用品支持生活。
发洪水的那几天,她们村子受灾不严重,她是个热心肠,雨停了也会自己出去看看,怕有人受伤。
“发现老程的时候,他一身都是泥,但好像除了点皮外伤,没哪里伤着,我当时想着醒过来他会自己回去,谁知一开口我就知道不对,这人伤了头。”邱玉叹了口气,“我当时领着他上镇上的医院,医生也不知道怎么治,大点的医院我又没钱带他去。”
邱玉当年带着程学礼去医院的那天,正好是徐至尚处在消息闭塞的时候,等他请了祝逢今的人过去,邱玉却已经在想着带程学礼走了。
“老程他,怎么说呢,我没读过什么书,没有文化。他就跟张干干净净的白纸似的,你让他给你摘花,他也听得明白,嘴里还会念叨什么‘橙子’啦、‘小珍’啦,看他老念叨‘程’什么的,我估计他以前就姓程吧。但实在太七零八落了,你让我去找他的家人,这不是为难我吗。说是报警吧,也没个消息,我就带他回娘家了。”
她带着老程坐了一天的长途汽车,才回到这么一片绿水青山的地方。
他们在村子里,种点果树、蔬菜,什么都靠一双手获得,日子过得平淡清贫。
到了年纪,也不去追什么潮流,外边城市里飞速变换的和他们无关,看看只有几个台的电视,电话能打出去就行,老程从山里移了棵山茶花回来,种在自己的院前,能成活,开的时候有很艳的几朵。
时间一长,程学礼说话也渐渐染上了口音,零零散散在记忆里的东西也记不太清。
说起来,当年的洪灾,葬着夏珍的那座山并没有遭殃,程学礼也就是因为赶着想去夏珍的墓旁,才被过了家门的洪水冲走。
冥冥之中像是天意,他仍然健康地活着,可有些东西被抽走了。
但那只手也并非完全将他的记忆掠夺,他看见山的时候总想去里边走走,看见橙子总想摸摸,看见山茶花,总想摘下一朵。
他见了,会隐隐觉得宽慰和开心。
程锡听着,不知该作何反应,他木然地抬起头来,发现门开了个小缝,老程扒着那条门缝,瞪着眼睛往外看,被程锡撞见,立马站直了,咧开嘴笑了。
那样的笑容,几乎是一下子将程锡带到夏珍还在的美满儿时。
程锡想,记得与否,远没有比父亲快乐重要。
他吐出一口气,对邱玉说:“我爸挺好的,我以后还能来看他吗?”
邱玉低下的头一下子抬起来,眼中满是讶然。
然后她重重地点头:“哎,哎。”
程锡和徐至走的时候,老程的头发还没有理完。
他坐着,朝他们挥手:“常来、常来——”
徐至脚步一顿,他回过头,看见程学礼仍是笑着,就像当年他站在那个狭小的楼梯口,目送着自己和程锡离去。
他终于能够鼓起勇气,也朝程锡父亲挥手:“好,爸爸。”
他和程锡缓缓走着,离开了村庄,夕阳的余晖已经落满肩头。
程锡牵住他的手,指尖没遭到阻拦,就卡进徐至的指缝,和他紧紧扣着。
“我感觉到,你现在,心里轻了一点,又重了一点。”程锡注视着他,“少了内疚,多了幸福。”
徐至眨眼:“你都知道了。”
“嗯,”程锡亲吻他的手背,“我希望,幸福重一点点。”
徐至摇摇头:“已经足够了。”
十指分开,程锡迈开了步子,抢先走到车前:“载你一程?”
徐至笑了:“余生?”
“余生。”
(完)
番外
【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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