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义讨厌这种感觉,恨这种感觉,这种没有颜色的感觉,这种没有生存意义的感觉。
一丝风都没有,阳光下的黄土变成了明晃晃的灰白色,刺眼而又单调,单调得已经看不出坚硬还是柔软,仅仅是摆在脚下,摆在眼前,四下里一样,单调的让自己记不起来这是什么地方。
茂立的草叶,交错的枝桠,如今都是深灰色,是简简单单的线条,好像都失去了生命,不再是原来的东西,只是潦草的几笔背景。
透过潦草背景的缝隙,胡义看到了一条明晃晃的路,好像,在山下,在画中。好像,有静止的车,有静止的钢盔,有静止的枪口,全都是静止的浓重黑色,与周围对比那么的强烈,却又异常的协调。
第十二辆车后面,有人这么说过,不记得那是谁说的,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
静静地把机枪摆了,本能地枪机拉开,那沉重坚硬的枪托让胡义感到了一丝安慰,在枪托触碰在肩头的时候,头似乎不再像刚才那么疼了。
又是要阻击了么?还是要掩护队伍撤退?我再也不想干这个了,我发誓,这是最后一回,我宁可要突围,也不要再这样了,没有任何意义,我很疲惫,很累。好吧,这是最后一回,然后我就要像只鸟儿一样飞走,飞得高高的,飞上那些美丽的云彩,去睡一觉,在梦里,总会有颜色的罢,会有的罢……
好吧,那就干活儿吧,一个、两个、三个、四个,我还多余了四个弹夹,它们是满的,就该放在趁手的位置,把它们排好,以便我能随时抓到它们,让它们也获得自由,在我之前,让它们也获得自由,也像鸟儿一样,飞翔,然后沉睡……
草丛后,一张冰冷的脸,仿佛僵尸;一双麻木的眼,无神地靠近枪托边,停留在准星后面。
扳机,在以及其缓慢而又及其稳定的速度,一丝一丝接近着击发的临界点。黑黝黝的枪口,仿佛无尽的深渊,隐约的膛线,螺旋出诡异的狰狞,释放出阵阵麻木的冰冷,渐渐向后蔓延,如藤蔓,渐渐爬过枪管,绕过枪身,最后流淌进那双细狭的眼,将人和枪冻结成一片,然后猛然向四周荡漾出一阵凛冽涟漪,冰封破碎……
胡义似乎听不到声音,只能感觉到枪身在跳动,自己的心,也在跳动……
那条迅猛之蛇再次被释放出来,变成一束疾光,张开恶毒血口,直冲第十二辆粮车。
这辆车后只露着一个鬼子,摆着一支步枪指向山梁,一顶钢盔半张脸。
第一发子弹击中钢盔侧边,震得钢盔瞬间跳起,第二发子弹划过鬼子的脸,撕掉了一只耳朵后飞过,第三发当面来临,直接射进一只眼,溅起晶莹血色一片,然后从脑后洞穿,同时牵拉出白花花的一片碎点,第四发,第五发……
当鬼子的尸体终于滑下粮车后面,整整半个头颅全都不见,然而那条凶恶的弹道之蛇仿佛疯了一般,仍然不肯放弃纠缠,继续狠命地撕扯着最上层的麻袋,不停地拉开一条条口子,米粒飞舞,被子弹擦撞得四下跳跃,摆在上面的步枪也没能幸免,被一颗子弹狠狠撞起,木屑飞溅,腾在空中疾速翻转着。有麻袋终于被彻底撕烂,米粒开始如水般流下,哗啦啦惨白一片……
猛然间枪声大作,还击的弹雨飞向山梁上的那片荒草,呼啸声,崩裂声,折断声,跳跃声……
可惜,胡义都听不见,他只是觉得身边好像起雾了,斑斑点点有各种东西在眼前飞来蹦去。他拔出空弹夹的瞬间,一声呼啸飞过他的眉角,拉出血丝一片,他麻木机械地换上新弹夹,衣领刚刚被射穿一个弹洞,一颗子弹正向他的脑后飞远……
爆炸导致的脑震荡,诱发了胡义的战场综合症,让他忘记了想要下达结束战斗的命令。现在,他只知道,他要杀死第十二辆粮车后面的人,为此,已经麻木的他,会不惜任何代价!
这次,他只向下打出了一发,然后就静静地瞄着那车,任身边浮尘一片嘈杂纷乱,巍然不动。
第二个弹夹的第一发子弹,孤独地飞下山坡,冲向路面,撕开一面糙厚的皮肤,拉出一道长长的血口,然后砸进地面。
那头停在路上的壮硕骡子,感到了后臀传来一阵剧痛,猛然绷紧全身。缰绳瞬间绷紧,车辕和车轮突然传出吱吱呀呀的怪叫,沉重的粮车开始挪动……
第十二辆粮车,终于变成了一块徐徐拉开的幕布。一个失去半个头颅的尸体徐徐露出,然后一个半蹲的鬼子,手扶着掷弹筒,正在看着挪开的粮车瞠目结舌,最后,一个正欲将榴弹递向炮口的副射手也登上舞台,他僵住了装弹动作,迟钝缓慢地抬起脖子,诧异眼前为何忽然变得开阔……
哒哒哒哒哒……
掷弹筒主射手的身体猛地开始震颤,血雾飞溅,消散,然后再飞溅,又消散,他甚至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仍然死死抓着掷弹筒,仍然撑着半跪的膝盖。那条凶残的弹道之蛇肆无忌惮地啃噬着他的躯体,胸膛上渐渐透过了光,腹部开始大片地流淌出什么。一下又一下,每震颤一次他会被推得后仰一点,直到躺平了,那条歹毒的弹道才戛然消失。
第二个弹夹打空。
鬼子掷弹筒副射手僵成了一块石头,眼睁睁地从头看到尾。近在咫尺,仅仅半米远,鲜血正从他的钢盔边沿不停地往下滴着,脸上沾着主射手被打碎的肺叶,一截血淋淋的肠子落在他的脚边,还在流淌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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