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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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儒文静静地坐在觉明精舍的阳台上。望着远方一脉朦朦胧胧的青山,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中。
台北的气候不像他的故乡大陆那样的四季分明,而是乍暖还寒,阴晴冷暖,有点捉摸不定,就像他晚年的心情那样。他想摆脱世事的纷扰,潜心在佛学中求得解脱,去感悟世间万事万物生生灭灭的真谛,解除自己无常的痛苦,求得永恒的快乐。然而,他又难以摆脱尘世的喧嚣和俗务的干扰,他以为他躲在这深山里做一个修行的隐者和居士,可以终了余生,以赎前世罪孽。可是当局却又经常时不时地希望他在重大场合去出出场,比如黄埔建校纪念日,
双十节,抗战胜利日,还有蒋公诞辰和逝世等节假日,都要他这个抗日和反共的英雄穿着中将军服,挂满勋章、勋表出场应应景。
话当众表演一番。不过,现在改成了三民主义统一中国之类空洞说教而已。这就有如是一个被人牵着线的木偶在表演,
他感到难受极了,也苦闷极了。而当他郑重其事地向衙门里的官员提出去大陆探亲时,每次都总是以政治上的原因予以婉言相拒。
什么你是抗日反共英雄呀,要保持晚节,不要上中共统战宣传的当之类等等。其实这纯属某种老年人晚年的思乡之情,与政治是完全不相干的事,为什么要把这简单的感情复杂化呢?他对当局的心态百思不得其解。对于回大陆去见梅韵贞一面,他感到彻底的绝望了。
他凝视着阳明山头萦绕的一片乌云,想到了家乡的黄山,古都市的紫霞山,溪城的茅峰山,仿佛有了某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古都市到现在应该是寒冷的冬季了,韵贞在干什么,冠中儿还是忙忙碌碌地在官场中奔走,他好像也是应该到了退休的年龄吧……。
今天上午,他的台湾夫人又来了,名曰探病,其实也是来看看他还能活多久,希望把他仅存的一点财产。那当年存在美国花旗银行的美元和一些金条、银元及他毕生所收藏的古玩字画收到自己的腰包里。至于他顶留给梅韵贞的,甚至包括那张大陆古都市圆明园路上的房契,那是他通过张丽姗从“国防部”的档案室复印来的,也是留给大陆亲人的惟一一块不动产,她也想统统带走。这个愚蠢而又贪婪的女人,不顾他年老体弱,哭天抹泪地唠叨一通。他带着某种怜悯心态看着这个不算年轻,却打扮入时的女人,像是在看一场表演。年轻时的她带有山地女子的几分妩媚和淳朴,对他唯命是从,关心体贴,在他离乡背井,寂然一身,倍感孤独之时给了他温暖、体贴,以后又结了婚,生了孩子。那是根据当年老当家制定的台湾“戡乱法”,规定在大陆丧失或失去联系多年的配偶允许再娶。于是这个姓姚的,长相不俗,却缺少文化修养的山地女人就闯进了他的生活,成了名符其实的小将夫人。他们生了儿子,就像是完成了牢不可破的铁链的铸造。把自己牢牢地和这个女人拴在了一起。他反而成了她的一件华丽袍服,他想摆脱也摆脱不掉。
纱帽山的梅园确实是一方世外桃园,而这方桃园仍然建在这块充满政治色彩的土地上,因而仍免不了政治这个不速之客的随时闯入。就仿佛他想脱离政界,而那个“抗日反共英雄”的十字架使他背负着,倍感沉重,却必须到政坛上逢场作戏。他想摆脱家庭这个窄窄的雀笼到大干世界去神游,去和释迦牟尼去作倾心交谈,
而家庭这个挥之不去的梦魇却时时重压在他的心灵,使他难以喘息。大陆的家庭是自己罪孽的幻影,使他有孽海行舟的痛苦;台湾这个家庭使他有苦海求静又不得宁静的无限烦恼。人生就是一个解不开的痛苦死结,生于斯,而长于斯,又怎么能作到六根清净,五蕴皆空呢?触目皆为声色犬马,人世就临酒色财气,除了彻底解脱,才会一了百了。
看来,他这个建在纱帽山上梅园别墅里的“觉明精舍”,既难以觉悟,又难以明净的了。因而他实在难以像弘一法师那样了却尘缘,断然告别贤妻美妾和人世间的一切虚荣,驾一叶扁舟,出西湖至云海深处的青灯古佛前求一方安静的净土。这是他辉煌的过去和柔弱的个性所致,生前事当了未了,红尘情当断不断,他终究是个功名显赫和深重情义的俗人呢!如此在痛苦中煎熬,不如早一点乘风归去的好,寻求心灵永久的安静。
天上的乌云渐渐在梅园的上空聚拢。冷雨终于伴着阵阵微风,
淅渐沥沥地下了下来。眼前阴霾四布,滴滴答答、潇潇瑟瑟的风雨声,把他带到了杏花春雨中的江南古城。他像躺在母亲的怀中,
不,那简直是躺在妻子的怀中,是母亲或是妻子的眼泪滴落在他的身上,滋润着他那苦涩的心田,使他想起金戈铁马的过去:茅峰山上堆满死尸的战壕,皖南山区燃遍的峰火,新四军战士的鲜血,父亲、母亲烧焦的尸体,古宁头大战国共将士的血肉之躯。血啊血,
血流成河,血涌脑门,他感到一阵一阵头晕目眩。他不愿离开那张飘摇在风雨中的躺椅,这躺椅就是他寄生飘泊的一叶孤舟。尽管他浑身已湿透,这雨水和着心中涌出的血融合在一起,使他在沉沉的往事中保留着几分清醒,倾听窗外屋檐下淅沥的雨声,眼观磺溪波激浪涌的景致。他想就这么长久地在风雨中接受大自然的洗礼,洗去满身血污和肮脏,使自己充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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