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陈扬起身关掉了包厢里的电源总开关,拉开一半窗让室内混浊的暖意降降温。
这必定不是个晴朗的日子,天色自绸缎般的黛蓝渐渐泛白,云层由远及近地色泽转亮。拂晓清亮的光线大半隐在淡淡铅灰的压抑感之中,但无论如何,它还是降临了。
叶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了,沉默良久,梦呓般轻声说:“面对早晨六点的太阳,总会觉得自己无所不能。”
一听就知道不是他自己的口气,陈扬笑笑,接口:“那是小说吧。”
叶祺没有正面回答,目光渺远望向绵延至天边的积雨云,只道:“我每一次面对清晨,都会觉得很无力。也许我熬了一夜,也许我刚刚清醒,但不管怎么样,我对这个世界都无能为力,而它随时可以对我为所欲为。”
同样一个人,人前可以如斯神采飞扬,转眼又会笑着跟你说他是怎样心灰意冷。陈扬站在他身边目送他这样颠沛流离,用隐忍与谦让给自己制造一层不容逼视的光晕,站得近了却能看见内里的灰,一点一点染上去,几乎已经染透了他原该熠熠生辉的灵魂。
叶祺,他连最基本的抗争都放弃。
陈扬曾经认为自己才是历经风雪、对人世全无期待的人,与叶祺相知后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全无期待”。陈扬的冷与锐归根究底还是含有对外征讨的目的性,依然涵盖了对烟火人间的野心勃勃,而叶祺……陈扬觉得自己是非说点什么不可了,为了叶祺而产生的心焦已经让他无法再保持沉默。
“你能做到的事情其实很多,你有那个能力,而且你自己也知道。为什么不能给你自己一个重新出发的机会。”
陈扬的声音洗去了平日的蛊惑感,整个人也不再让人觉得如临深渊。叶祺感念一笑,认真作答:“你当然可以这么说,因为你不是我。我有的时候深更半夜忽然醒过来,看着寝室的天花板和自己蚊帐的圆顶……”他淡漠地转开视线,实则不敢再与陈扬对视:“满心的怨毒,却不知该怪谁。我过不了自己这一关。”
叶祺修劲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台面,练过多年钢琴的惯性,漫不经心的优雅。陈扬转过头凝视这件精美的玉白瓷器,心知他早已裂纹满布。
“没有人能怀着放弃的态度去获取,你这样输不起,不应该给自己埋这种地雷。”不知不觉掺进话语里的坚定,与其说是为了说服他,不如说是为了他而暗自下了某个决心。
叶祺似笑非笑看过来,神情却极坦诚,毫无遮掩:“你想我改变,那么给我一个理由。”
陈扬笑得随意,目光直入人心:“就当是你相信了我,可以么。我说这个世界并非全不可信,你面前还有很多东西值得追寻,你相信我。”
叶祺不由自主深定看他,那绝对是不容辩驳的真诚。可他不满足。
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期待陈扬再给他些什么。
我们是朋友,我们是兄弟,我当然相信你。叶祺笑着点头,却是最郑重的承诺。
上次睡着那是薄醉,过了一会儿睡意又回来了,这才是生物钟效应……叶祺头脑发涨,想再昏过去却被陈扬拦了:“别睡了,该打车回学校了。”
叶祺心有不甘地翻翻眼,没做声。
回去的出租上,途径宿舍区叶祺就开始贼心不死,蹭到开车师傅的旁边去:“就这儿停停吧。”
懒人多得是,另一辆车上那四个人就全体在宿舍区下车,回去补眠了。
人家可怜的师傅还没来得及做出什么反应,就听到陈扬在后头说:“继续开。”
一个不小心,这声音就成了数九寒冬的架势,叶祺打心眼儿里同情师傅,于是转身用万般哀怨的眼神看着陈扬:“我困死了……”
陈扬无动於衷,两眼平视前方,不怒自威,搞得自己像个巡视三军的总参谋长。
叶祺只好默默地吐血。
ktv的通宵场早晨六点结束,学校的晨跑六点四十五开始,时间倒是卡得正好。车开回学校后门,进去就是食堂,陈扬和叶祺随便找了张桌子相对坐了一会儿,然后去打卡。
这一出去,碰巧就赶上了二零一零年的第一场雪。
上海的冬天总是阴沉沉的日子居多,雨水不多,雪就更难得。叶祺到现在还记得初三那年圣诞节下的雪,全校学生全跑到操场上去小浪漫,欢呼雀跃,感人得要死。
细碎的雪片在半空中盘旋,万物的轮廓都温柔起来,让人一瞬间可以释怀很多东西。一只姜黄色的野猫从灌木丛里呆头呆脑地钻出来,望着天际露出略有些惊讶的慵懒表情。叶祺光顾着看它,雪落在睫毛上许久才觉得濡湿,抬手去揉脚下就缓了几步,一层生理性的泪水模糊了视线。
他们在起点打过卡,十五分钟内必须到达终点,本来以他们的速度是没有问题的,但既然下了雪,终点打卡的老师就有可能提前回去。陈扬放慢步子等了叶祺一会儿,忍不住回头去叫他:“叶祺,快一点。”
这一日的陈扬穿着一件黑色的长风衣,下摆在膝上几公分猎猎飞扬,回身的动作挺拔利落,神情冷凝如常,眼里却蕴了温暖的关照。然后他在路边停下来,慢慢把手收进风衣的大口袋里,平和地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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