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岁中考结束的那一天,陈扬回到家就看到一只黄黑相间的小狗趴在自己床上。那时回过头还有父母和煦的笑容和鼓励,没有人知道那个祥和的家最后会如何分崩离析。这原本是不能想的由头,他过长的沉默逼得陈飞再次开口:“你节哀啊,一条狗活了十七年真的很好了,我的拉布拉多恐怕也差不多了。”
陈扬回过神来低低“嗯”了一声,可再想说什么又格外艰难,最终只让陈飞代向家里人问好而已。每逢年关都害怕回家,一年里都杀伐决断的他必须让自己远远地被放逐,次次都带着一车的软弱沉痛上路,似乎这样就能挽回些什么。
大约几十公里外,叶祺居然在暖意融融的客厅里睡得遍体生寒,刚眯着眼想回卧室去却发现里面更冷。分量最重的那床羽绒被还是今年冬天刚去充的绒,好几斤的白鸭绒齐心协力共同作用,不知为何还是暖不了叶祺这个活生生的人。
这时候电视肯定是不敢开的,大红大紫的庆贺和全国人民的笑声绝非他这种人能承受得起。硬要说拜年的话,十二点还没有到又何必去打搅别人的合家欢。短暂的思前想后完毕,叶祺从房间里拖出了一床羽绒被加一床绒毯,很快严严实实地裹上继续安眠。
这一睡自然就错过了陈扬打来的第一个电话。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以及往后陈扬怕他手机没电了更听不见而实施精确控制的,半小时一次的来电。
叶祺的手机铃声常年都是钢琴曲,而且他只选用以快速和繁杂而著称的那些练习曲,比如现在正在房子里回荡的李斯特超技练习曲第八首(狩猎)。与其说李斯特先生想展现自己的作曲风格或者表达狩猎时的风景如画激动人心,通常真正弹奏过第八首超技的人都会由衷地认为他徘徊在羊癫疯发作与正常创作的边缘上,只是碰巧旋律构成优美有序而已。
铃声大约响到第十遍的时候,叶祺翻身从沙发上爬起来,看也不看就接了:“喂,您好。”
那是非常克制的,但明明白白告诉你“我被打扰了”的声音,掺在萧索的水声里更显得清冷。陈扬刚要出口的话竟然顿了一下,又一阵海风扑过来的时候才想起该说什么:“……是我。”
“我知道是你。除了你还有谁深更半夜非找到我不可。”
这倒是个很好的开头,他本可以更加客套地问“您深夜致电有何要事”。浓度过大的异类感让这个除夕夜成了和解的契机,陈扬稳稳地抓住了他言语中一丝无可奈何的意味,立刻诚恳地送上三字真言:“对不起。”
叶祺无声地笑了一下:“对不起我吵醒了你,还是对不起我上了你。”
陈扬被噎得够呛,又卡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都是。”
“哦,那你可真有诚意。”
原本的计划是旧事重提,或许可以问一问他为什么如此排斥自己。但叶祺的呼吸声真的近在耳边了,他又不敢去捅马蜂窝了:“你……你一个人在家?”
“嗯。”拜陈扬这位祖宗所赐,初一上午才会袭来的宿醉头痛提前到了凌晨时分,这让叶祺感到万般无力。
“上次是我不好,我本来只想留住你的,但……”
“但你实在是太想上我了,情不自禁。行了,我不想听这些。”
“……”陈扬在恍惚中看到一匹黑色的长着翅膀的马向他冲过来,然后傲慢而坚决地把他自以为还有转圜余地的事态踩成了烂泥。
叶祺按着胀痛的太阳穴,尽量集中精力去跟他交谈:“我不明白你想证明什么,证明你对我还有吸引力?你就没想过么,凡是五官周正功能健全的人对我而言都没什么区别。”
陈扬猝不及防地心头一痛:“别,别这么说你自己。”
电话那头的人真的安静下来,幸好没有直接挂了。
“我没指望你原谅我,只是欠你的道歉总要还你。”陈扬不得已从车的正面绕到侧面去倚着,避开狂肆的海风:“我真的不希望你跟别人在一起。无论我做过什么……你总该相信我爱你吧。”
叶祺只有苦笑:“陈扬,话不要说得这么绝,我不想连朋友都做不成。”
“……好,我不逼你。你记得我说过的话就好。”
叶祺伸手把沙发旁边的落地灯也关了,全身心地沉入周遭的暗夜里:“那就这样吧。新年快乐。”
明知道谁也快乐不了,这场面话听着格外讽刺,简直让人想笑出声来。陈扬固执着不去应答,终于还是等来了电话挂断后的忙音。
大年初一的下午,陈飞在自己从出生躺到十八岁高中毕业的床上醒来,听到一边拉布拉多的狗铃铛声才想起狼狗已经不在了。作为一个拥有娇妻佳儿的人,狼狗孤零零地死去这件事让他多少有些遗憾:毕竟它的娇妻佳儿就在两个转弯外的聂副参谋长家,好歹应该牵来让它看一眼的。
虽然谁也不知道狼狗对它们有没有感情。
昨晚陈嵇中将大发感慨,从狼狗之死一直谈到国运民生,于是陈飞走投无路只好陪着往死里喝。长辈一杯对小辈三杯,陈家一向是这个规矩,从陈飞陈扬学会喝酒那一天起从未改变。近年来陈扬死也不肯再回来过年,不到初五必定见不到他的人影,陈飞觉得自己就是个打着“哥哥”名号的挡箭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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