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后来,他已不敢再看她,只一味地灌着酒,一杯又一杯。
她伸手阻止,扯了个苦涩的笑:“郎君是要把妾送人?”
他愕然,从前就知她聪敏过人,却不知心思也这般敏感,敏感到让他有些内疚。当时刘府人等皆被赶出,泣不成声,唯有余姬,抱着琴,恭恭敬敬地朝着刘府拜了几拜。他派人查问,才知这余姬便是那日在湖上弹琴之人,觉着姻缘巧合,就收下了她,时常让她抚琴一二。这些日子,已习惯了她的琴声,若非赵公出言,他也不想送她走。士族男子,养上几个歌姬再寻常不过,只是他要迎娶的是王家女郎,身份贵重,自然不可同日而语了。
“那,郎君是想把妾送给何人?”这样的声音,冷静得像是习以为常。
赵穆心头微动,不觉怜惜:“不是送,而是将你安置别处。我与余老有几分交情,他平生爱琴成痴,你定会得他赏识,到时,你也可自行嫁人。”余姬明白,这对歌姬而言,的确算是一条好出路了。低头,沉默不语,半响,又问起了刘玉之事。赵穆微微愣神,这余姬倒是不同常人啊,换作他人,此时定是为自己未知的前程而担忧着,却担心起旁人来。靠在窗边,他语带惋惜地说道,“刘武野心太大,竟在边城起事,到了最后,怕是要葬送了女郎的幸福。”
她睁大了眼,满是不可置信:“怎会?王九郎不是......”
摇头,阻止了她的猜想:“你可知,以子远的身份,你家女郎是......”如今,拿身份说事,已无意义,就隐去了这些,说道,“子远愿意迎娶你家女郎,究其原因,还是因为子远不需妻族支撑,他可以随心所欲,不顾族中长辈反对,也无人会说一声未来族长的不是。但刘武若得胜归来,到时天下大变,那可就不同了,女郎若为公主,那子远即便心中再是喜欢,也决计不会娶她。”收回目光,见着余姬不解的神色,他愁眉不展,一字一句,沉声道来,“本朝早有先例,尚公主者,皆需除去官职,一生不得入仕。”
手下一惊,竟生生拨断了琴弦,叮叮几声,触动心肠。不得入仕,那便是要将所有踌躇满志,全然抛尽,只为一闲云野鹤,度日如年,想那王九郎心性甚高,又是王家中流砥柱,这些东西,怎能说弃就弃?
一时之间,车内的两人都沉默不语,安静异常。
车夫挥舞着鞭子,飞快驾车驶过,街道上的百姓谈天说得,开怀大笑,浑然不知下一刻,建康可能就会变了天。绕过一个小巷,此处鲜少有人来往,唯有车辕碾过石子路的声音,咕噜咕噜地作响。到了巷尾,车夫勒住了缰绳,放好了小凳,恭迎他们出来,余姬知道,这里,就是她日后的归宿了。
踏到凳上,还未下车,就听得一阵动人的琴音。赵穆笑笑,摆手命人去通传,不过片刻,破旧的门后出来了一个青衣小厮,模样清秀,笑着朝他抱拳行礼:“原来是赵郎啊,我家主人在研究琴谱,正恼着呢,还请赵郎快快入内。”
“哈哈,不急不急。”赵穆摇头笑了,转身对着余姬说道,“你且不必下车,在车上为余老弹奏一曲,权当是见面礼吧。”余姬应下,素手弹来。不过多时,门后就走出一白发老者,捻须而笑,赵穆见了,赶紧迎上前去,“您老终于肯出山了,真是难得啊。”
“你小子,哪去寻的这样的妙音?分明是想逼老夫出来啊。”
“不瞒余老,今日在下有一事相托。”转身唤出了余姬,“余姬,来,见过余老。”余姬下车,躬身行礼。
此女,也姓余?
不过姓余者千千万万,倒不一定真是那人。见此,余老心中也明白了几分,想起了方才的琴音,定是此女所奏,又看看赵穆,便了然于胸,拍掌说道:“老夫明白了,既是你所托,那老夫就应下了。”点头吩咐了青衣小厮,去接那女入府,未了,又和赵穆聊了几句。
正在此时,远处传来了一声巨响,有如平地一声雷。周遭百姓纷纷出门,嬉笑着,说是夏日炎炎,来一场暴雨倒是好事。而唯有余老和赵穆二人,神色凝重,相互对视一眼,皱紧眉头,这哪是什么打雷,若没猜错,应该是......
得得得。
马蹄声在小巷中显得急促而紧张。
一队赵家护卫策马而来,赶至赵穆面前,翻身下马,朝着两人行礼。为首的护卫喘气说道:“郎君,快些回府吧,叛臣刘武已带兵前来,一路势不可挡,现下已攻打北府城,相信不过多时,就要朝建康而来!”
“刘武能征善战,此番更是连连提拔将领,不少郁郁不得志的庶族皆加入其麾下,为其效劳,能有今日之景,也属正常。”余老嗤笑,捻着白须,抬头望着远处,“想我士族拥戴司马氏为帝,也不过数十年光景,不想这天竟要变了,可悲,可悲啊。”
的确可悲,建康为周朝之都,无一城郭,连城墙也不过数丈之高,刘武想要攻城,简直轻而易举。赵穆向着护卫点头,上前几步与余老道别:“余老保重。”便迅速上车,赶回本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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