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如龙如蛟的雷云之下,此时遍观七岛,从头发花白的老人,到刚刚满月的孩童,竟无一人不抖若筛糠!
此时此刻,在这片牵系了七岛众人心神的雷云之下,唯有这劫云所针对的主角还能好端端地静坐在轮椅之上,连半道眼风也不分给天空,只是微躬着身子,右手紧抓着自己左胸的衣襟。
那九天之上明灭的闪电光芒,雷声威胁的种种巨响,似乎在此时全然与他无关了。
他想起自己幼年时天煞孤星的判词,想起那一具具面目都模糊的,在自己掌心下失去最后一点温度的躯体,追溯到小巧的灵蛇植入身体前老界主诅咒一般的宣言,回忆起那个每每让他痛彻心扉之人的音容笑貌,还有不久前洛九江坚持“性命无价”四字时的模样。
“天煞孤星……”这四个字在他舌尖转了一转,他便仿佛觉得好笑一般低低笑出声来,“若真有灾祸,也只该向着枕霜流一人,总祸害我身边所爱,是欺软怕硬,还是是非不分!”
在这一句喝问脱口之时,第一道足有水桶粗细的惊雷悍然当头劈落!
雷劫的第一道和最后一道往往最为凌厉,渡劫的修士多死于这两道雷劫之下。故而修士通常会用阵法灵气来削弱躲避这两道雷劫,意图挨过这来自上天的逼问。
然而轮椅上的男人赤手空拳,连兵刃也不握一把。在面对第一道最狠厉的玄雷之时,他只是扬起了一只手。
天地之间,便只有这个残废单手向天,与上苍的浩浩威严相抗!
玄雷劈下,他的身体也似乎僵硬了一瞬,下一刻,某种画皮一样的东西烧焦融化般从他的面容上剥落,那常年带着倦怠和讥讽的中年人,转瞬便露出了被重重遮掩的真容。
单从面容上看,这男人已不年轻了,可却也不显得苍老。他山根高耸,鼻梁削尖,一双泛白的嘴唇更是极薄,双眼中冰冷的愤怒之意宛如两团阴森的鬼火,在这一刻仿佛要直烧到九霄中去。
他不是洛沧,他是枕霜流。
褪去了那层由他亲手勾勒出的“洛沧”画皮,他便展现出了更多本属于灵蛇之主枕霜流的东西。
方才来自天空中的雷霆没能耐他如何,他身下的普通木制轮椅却承受不住如此霸道的力量,早已碎成无数锯末般的粉尘。
然而枕霜流却没有跌坐在地。
早在轮椅出现第一道裂纹的时候,七岛便地震般撼动起来。九条气势犹如要吞天掩日般的巨蛇破土而出,蛇信吞吐,如擎天巨木。而下一刻,九蛇俯首,拱卫般以守护的姿态盘踞缠绕在枕霜流身边,共同组成了他新的轮椅。
而在悲雪园之中,无数大大小小的群蛇纷纷现出身来,从黑土中、池塘里、花木间……千万种颜色,千万种斑纹,千万种剧毒之物,如今无一不齐聚于枕霜流脚下,它们危险如狂犬,却又温顺如羔羊。
若是洛九江在此便会发现,他旧日看做是避于俗世之外的桃源,已成了一处让人心惊胆战的蛇园。
就像他曾经以为的,那个孤寂偏激却又如父兄般包容的师父,在此刻俨然露出了为他所不知的剧毒獠牙。这獠牙和他师父笔直的食指一齐直指苍天,宛如一句怒极无声的喝问。
不知是否被这质问的态度激怒,第二道雷劫的暴烈比起第一道来,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枕霜流冷冷一笑。
他眉心的皮肤裂开一些,赤红的血珠和一条斑斓的小蛇一同自他皮肤下钻出。那小蛇身上的颜色竟是不断变幻的,像是一条流动的彩虹。
唯有蛇头上一个漆黑的印记岿然不动,若一顶冠冕。
雷声接二连三的响起,一记一记水桶粗细的惊雷劈下,似乎是一场由上天诘问而下的暴怒。
而在这密集的不容人喘息片刻的雷阵之中,枕霜流的脸色渐渐苍白下来,淡红的血丝自他唇角溢出,身上也渐见狼狈之相。但即便如此,每当雷劈下一道,他身下组成座椅的九条巨蛇仍会拱起一点,似乎宣告着他与苍天沉默的对峙犹在继续。
整整八十道雷劫过后,由这九条巨蛇编织的座椅已如山峰般高高隆起,仿佛一尊无上的宝座。
第八十一道天雷通体淡金,和之前的诸多玄雷截然不同,却是所有雷劫中最为棘手的心魔劫。
在看到云层中逐渐继续成型的金色后,枕霜流嘲弄般仰头大笑!
纯金色的天雷当头而落,心魔之劫若难缠起来,不乏有修士与之相斗数十载,最终心血耗尽,横死当场。
然而这道天雷似乎只是给怒目向天的枕霜流镀上了一层金光。
沐浴在这足以让全修真界的修士都心惊胆战的雷光之中,枕霜流厉声诘责道:“怎么,你奈何不得我?那我倒有一言欲质天命!”
“沧江、九江何辜——”
“达者何罪,以致枉死!”
在碧海之上,回音悠悠荡开,却只有质问,没有回答。
第八十一道雷劫大圆满,天空广积的乌云缓缓散去。
然而那由九蛇组成的王座,由万蛇织就的阶梯仍然耸立于天地之间。
而那声喝问的最后一点余音,也依然未散。
——达者何罪,以致枉死!达者何罪,以致枉死!
枕霜流指着长天的手臂终于力气不支般跌落下来。他眉心处的灵蛇不知何时缩回了他的皮肉间,而那一口逆流而上鲜血终于不必再苦苦压制,被他一口喷出,星星点点,溅满了雪白的袍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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