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泰犯下的罪过万死难辞其咎,按照搜出的书信,他与商队的人里应外合,去岁就报告过邓州内驻军方位、数量。吴君翊不把他扒皮抽筋,株连九族,已经是十分仁慈。可是这会为了全沈瑜的脸面,吴君翊甚至可以赦免他的死罪。
“父亲让我不要给他求情。”沈瑜说。“我也不想这么做,那些百姓因他而死,他该付出代价。”
事实上,沈和亲自去了一趟墓地,祭拜过沈穆后,写就了那封信,在痛斥了沈泰的罪过,反省自己从前教弟无方后,只提出一个请求:不要为沈泰求情。
“他该付出代价。”沈瑜又重复了一遍。他想起奏报上血淋淋的数字。
吴君翊无声地握住了沈瑜的手,给他自己的力量。
大军抵达邓州不过两天,鲜卑大军南下,战事爆发了。
看在沈瑜的面子上,也为着沈家的颜面,吴君翊准沈泰自戕。而他的头颅,和其余的奸细的堆在一起,为大军祭旗。
沈和没有把沈泰从宗谱中除名。他说那只是逃避,生是沈家人,死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丢去的脸面和荣光,自然要沈家人自己挣回来。
至于沈荣……沈瑜希望他一辈子都不知道这件事。
开战后的大多数时间,沈瑜都在处理内务,照顾伤员,分配粮草,替换兵器……他一个文官,即使是邓州知州,在讨论行军对阵时也只能乖乖听着。而吴君翊一天大部分时间则在城楼督战,制定计划。
不同于以往,这次打的是有准备的战争,邓州上上下下,都是严阵以待,紧张又兴奋,而非往日那样军临城下时的忐忑恐惧。
只不过这样忙起来,沈瑜和吴君翊即使住在同一座州衙,真正相处的时候也为数不多。
不过是在商议策略的会议上,吴君翊投来匆匆一瞥,沈瑜
见不到其实也好,沈瑜习惯了忙得团团转,身边没有人陪伴的日子。而且,他并不想吴君翊看到自己现在这样。
沈瑜最近精神并不太好,不是因为忙,而是……他每天都会看到大量的伤员。
这些人的伤口十分惨烈,有被利箭贯穿,马刀砍伤,最残忍的,沈瑜曾经见过一个,是被马蹄踏伤拖行,整条胳膊生生被拽下来。这个人还能活着,就是个奇迹了。
看完那人的伤口后,不管是大夫还是随沈瑜出行的仆从,都面有不忍之色,唯独沈瑜沉静地安慰他几句,告诉他他立下战功,家人会分到田地,不必担心----然而刚出了营帐,沈瑜就再也站不直身,身体猛然前倾,喷出一口血。
那殷红一片格外扎眼。
沈瑜严禁仆从传出去,也不准叫大夫,城中的大夫十分有限,他自觉年轻气盛,撑过去没什么。
而且,他知道病根在哪儿,大夫也治不了的,这是心病。
邓州城里的士兵,他每一个都见过,甚至能叫上名、数出家世来。因为士卒经过挑选,这些都是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大好的年岁,可沈瑜却只能眼睁睁看着,甚至是推着他们去送死。
残废的,或许还是幸运的,至少保住一条命,可以回家了。可那些治好了的,就又要回到战场上去了。
哪有那么幸运的人,一次次送死,都不会死呢?到最后,认识的孩子们,一个个都会消失。
沈瑜噩梦中不是这些面目模糊的尸体,就是他们的家人在质问自己:你凭什么逼着他们去死
他开始整晚整晚睡不着,抱着被子坐一会,干脆起来,他不敢看奏报上的伤亡,只能出去走走,城头的卫兵还在巡逻,看到他时,露出天真的敬畏与信赖。“属下见过大人!”
其实沈瑜这个太守,在如今皇帝陛下莅临的邓州,也算不得什么高官。可这些卫兵听说过沈大人的功劳,知道是因为邓大人,他们才有厚实的棉服,尖锐的武器,所有人都感念太守的恩情。还有人关切地问道:“大人白日操劳了,怎么现在还不休息?”
沈瑜几乎仓皇而逃地离开城楼。他不断问自己:你配吗?
但不管有没有休息,白日,沈瑜仍然要忙碌张罗战争的事宜。城头冲锋的怒吼和火雷的爆炸声不时传来,时时刻刻提醒着他,他害死了多少人。
沈瑜的疲惫憔悴,旁人都能看出来,更别说时时刻刻留意着他的吴君翊了。可惜他空有一腔关心,却碰不到合适的时机跟沈瑜说话:他们身边永远是卫兵,属臣,邓先更是时刻不离左右,就算见面了,也只能冷冰冰问句好,多的什么都不能说。
这日中午商议军情时,吴君翊难得分神,给沈瑜打眼色。
他如今算是过着刀尖舔血的日子,对外面的厌倦每深一分,对沈瑜的思念就会多一分。而且,看到沈瑜的样子,他就忍不住想发火:怎么搞的
邓先还在继续说话,连续几日攻击被击退后,鲜卑骑兵难得开始露出疲态,邓先觉得,是时候派去大齐的骑兵了。
“不行。”这是沈瑜第一次主动开口,他站起时一阵头晕,险些站不稳,好在旁边的属官及时搀扶,他颤了颤,站定了。“陛下,守军经不起这样的伤亡了。”
邓先双眉蹙起,目光如箭,扎向沈瑜。吴君翊立刻担忧地望去,随时准备制止:邓先说话有多难听,吴君翊见识的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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