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守在这里两日一夜了。
墙内,花重的体温时高时低,全凭他远超寻常人的意志维持着断断续续的清醒。
他恍惚间似乎听到沈庭央的声音,那声音飘渺极了,几乎散在雨里。
花重扶着床边雕花木屏站起来,靠在墙边,冰冷的墙壁让他清醒些许。
他哑声道:“阿绾,是你么?我的阿绾……”
沈庭央额头抵在石砖上,倏然浑身一震,他自幼习武,耳力目力极佳,听见了花重微弱的声音。
他知道,花重给他喂药,原本打算让他沉睡三日,免去这三日悬在刀下的痛苦等待。花重不想让他难过,于是他一直不敢出声。
可他再也忍不住了,花重声音里的虚弱已经无法掩饰,沈庭央手指死死扣住墙壁,抬高声音喊他:“侯爷,我在呢,我陪着你。”
花重眉头微蹙,终于确定不是梦也不是幻觉,微微笑了一下,手心贴着墙壁:“早该知道我们小王爷无所不能。”
沈庭央抬起袖子快速抹了一下眼睛,掌心舒展开,下意识地按在冷硬砖石上,好像这样就能离他近一点:“你疼不疼?”
雨还在下。
隔着墙,他们十指相并。
花重忍住喉管和肺里剧痛的咳意,尽力稳住气息:“不疼,别担心。”
“我想回到那一天。”沈庭央浑身脱力,一点点滑下去,跪在墙下,身后是一天一地的雨,雨里笼罩着无尽头的城池。
“哪天?”花重的声音很温柔。他也渐渐不支,只能席地倚坐在墙边,屈起一腿,鬓侧抵着墙壁。
沈庭央嘴角微牵动一下,眼里似是欢愉,又似是悲怆:“我流放出京,你扮作我侍卫,囚车里重逢那天。”
那么他一醒来,就能看见春日艳阳天里,蹲踞在面前的慵懒美人。
“或者再早一点,你伤得不轻,我刚收留你。在东宫百步御阶上,你赖在我身上那一天。”
那么他一侧头,就能看见烟雨满川里,静静靠在肩头的君重。
花重听着,也淡淡笑起来,忍住喉头腥甜,开口道:“最好是那一天,北疆天高云阔的喀穆沁草原上,我远远瞧见你。”
那么他只需多留一刻,就能早些走进沈庭央的生命里。
沈庭央死死咬着嘴唇,已是泪流满面。
“侯爷,金陵的牡丹要开了,陪我回去看,好么?”
大雨倾天盖地。
病情急剧恶化的两天三夜后,这一晚,花重的症状终于不再向更糟糕的境地走去,他维持在低烧状态,疼痛不再蔓延,但眼下的痛苦已经足够摧毁任何一个普通人的意志力。
沈庭央蜷在街边,像个无家可归的固执小孩,他得知这一消息后也只高兴了片刻,因为他很快意识到花重此刻面对的是什么。
是刀割五脏六腑的痛,是呼吸空气如吞吐一把绣花针那般的痛,是四肢血肉溃烂在对比下已微不足道的痛。
他想抛开一切,走进那房间里陪他。
可这座随时会崩溃的城不允许他这么做,他得在这堵墙外,他是整座城的定心药。
第三个黑夜降临。
城外吞天噬地的黑暗里,急促沉重的马蹄声砸进雨里,如大地擂鼓。
两匹千里马已疲惫得喘着血沫。
“青州戒严,何人来访?”燕云军厉声问道。他们是整座瘟疫之地的刚硬防线。
燕慕伊狠狠一勒缰绳,沉声道:“金陵来使,悬剑阁武者,奉命入城!”
辛恕抛去一枚金令、一卷丹书,金令在翻飞中被火把光亮映出流转光泽。
燕云军查看过后,道:“疫病每日的所有记录,城中都会传递出来一份,你们不必入城。”
辛恕眼底发红,“铮”地拔剑:“开城门!”
周围弓箭手立即戒备,箭在弦上。
“宝贝儿别生气!”燕慕伊连忙挡在辛恕面前,对燕云军说,“诸位,自己人,回燕云州了请你们喝酒,他是急得上火了,大家都别冲动。”
他握住辛恕持剑的手,安抚性地稍一用力又松开,道:“我们自愿入城,事急从权,请放行。”
燕云军自然认得花重身边的剑客,何况这丹书诏令又在花重的命令之后,一切谕旨都服从按新不按旧的规则,本就可以放行。
辛恕这一次很快被燕慕伊安抚下来,剑缓缓收回鞘中。
城门缓缓打开,两人弃马,辛恕性情极烈,一路都在担忧沈庭央,几乎粒米不进,又没日没夜地策马狂奔,一下马竟险些站不稳。
燕慕伊眼疾手快将他捞进怀中,二话不说背起辛恕,施展轻功掠身入城。
待赶到城北疫区时,昏惑闪烁的火把光亮下,黑暗的街道笔直没入夜色,地上一滩滩积水反射晦涩的光,一切都像末世废墟。
而沈庭央就在这毫无生机的街边角落,靠着墙壁坐着,檐下流落的雨水织成一张无形结界,将他笼罩在逼仄的一隙黑色里。
他看起来不像活人,像棵枯萎的树,又或是一块顽石。总之是与“希望”两个字毫无关联的某种死物。
辛恕第一眼看见他,几乎觉得沈庭央就要死在这一晚了,不论他命还在不在,都已经踏进死亡,余生再长也无用。
沈庭央的命,是系在花重命里的,一个走,另一个也就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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