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在盯着自己的小脚。母亲说那天她穿着一件葱绿色缎子夹袄,袖口和下摆,都用丝线缉着万字不到头的花边。黑油油的大辫子长到腿弯。下穿一条扫腿水红裤子,裤脚上也缉着花边。足蹬一双高跟、木底红缎子绣花鞋,在裤脚里时隐时现,走起路来“格咚格咚”响。站着不稳,必须扶着她的大姑姑。 县长训话时点名批评“莲香斋”。他说:“这是封建余毒,病态人生。”人们都找着母亲的脚看,把母亲看得抬不起头来。然后,县曰: 照得女人放足,业经三令五申。 政府屡颁命令,大宪又有明文。 克期三月放尽,法律何其认真。 访闻城乡民众,以及顽固劣绅。 犹复徘徊观望,视为无足重轻。 兹再申明禁令,解放且勿因循。 年龄五十为限,以下定要凛遵。 六月三十截止,陆续派员梭巡。 每月清查一次,违者定议罚金。 初次罚钱二百,以后按月加增。 妇人罪及夫主,女人罪及父兄。 此次重颁告示,愚民恐误传闻。 庵坛寺观张贴,更督讲演详明。 闾邻按户宣示,三日传锣一巡。 务期人人解放,变为强壮国民。 倘敢似前藐视,处罚决不容情。 县长念完告示,便吩咐他带来的六名年轻女子进行天足表演。她们叽叽喳喳地从敞篷汽车上跳下来。果然是腿轻脚快,身腰矫健。县长的随从大喊道:“父老乡亲们,兄弟姐妹们,睁开眼睛看看吧!”大家都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六个女子。她们留着齐额短发,上身穿着天蓝色大翻领袖衫,下身穿着白色短裙,l露着光滑的小腿,脚穿白色短袜、白色回力牌胶鞋。 是一股清新的空气,一股凉爽的风,吹进了高密东北乡人的胸怀。 女子们排成一队,对着众人鞠了一躬,然后都横眉立目地说:我们是天足,我们是天足,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她们在地上蹦跳着,并高高地抬起脚,向人们炫耀着长长的脚板——能跑能跳行动自如,不受那小脚残废苦——她们跳着跑着——封建主义戕害妇女视我们如玩物,我们放足,放足,撕毁裹脚布妇女解放得幸福。 天足姑娘们蹦蹦跳跳地下了场。一个骨科医生搬上来一个巨大的小脚模型,生动地向人们讲解着小脚在哪些地方断了骨头,哪些地方又导致骨头变形。 最后,牛县长异想天开,命令高密东北乡第一金莲上场现身说法,让人们形象化地认识到小脚之丑恶。 母亲吓坏了,缩在她姑姑背后。镇长说:“这是县长的命令,谁敢违抗?”母亲搂着她姑姑的腰说:“姑姑,姑姑救救我,我不上去……” 姑姑说:“璇儿,上去,让他们看看。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我就不信我亲手包出来的小金莲比不过那六个野驴蹄子。” 大姑姑把璇儿扶持到前边,便闪开了身。璇儿一步三摇,犹如弱柳扶风。在古旧的高密东北乡男人的心目中,这才是真正的美女。他们都直了眼,恨不得用眼睫毛掀开璇儿的裤脚,得便窥见金莲全貌。县长的眼睛像飞蛾一样钻进璇儿的裤脚里,他张着口,呆了一会儿,高声说:“看看吧,这么好的姑娘,硬给裹成了一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怪物。” 大姑姑生死不怕地顶了县长一句:“千金小姐就是养着耍的,干粗活有丫鬟呢!” 县长望着大姑姑炯炯的目光,道:“你是这姑娘的母亲吧?” 大姑姑道:“是又怎么样?” 县长道:“她的小脚是你的杰作了?” 大姑姑道:“是又怎么样?” 县长道:“把这个刁蛮泼妇给我捉起来,她女儿不放足一天就羁押她一天。” “我看你们谁敢!”好像平地起了一个雷,于大巴掌怒吼一声,双手攥拳,从人堆里蹦出来,护住了于鲁氏。 县长问:“你是什么人?” 于大巴掌蛮横地说:“我是你爹!” 县长大怒,吩咐左右:“拿下他!” 几个差役,怯生生地上前,欲擒于大巴掌。于大巴掌一抖胳膊,便把他们格到一边去了。 百姓们乱纷纷议论起来。有人抓起土块,投掷着那六个天足姑娘。 高密东北乡素来民风剽悍,牛县长可能早有耳闻。他说:“今日本县有要事,暂且饶过你,放足是国家明令,胆敢违抗者,必将严惩不贷!” 县长钻进驾驶楼,大声嚷叫:“开车!开车!” 司机跳进车头前,c进铁摇把,“哼哧哼哧”地摇着。 大脚姑娘们和县长的随从们,手忙脚乱地爬上车厢。 汽车“哞哞”地响起来。司机跳上车,调转车头。汽车拖着一路烟尘跑了。 一个小男孩拍着巴掌说:“于大巴掌胆气大,县长见了都害怕。” 当天晚上,铁匠上官福禄的妻子上官吕氏,找到媒婆袁大嘴,送她一匹小白布,托她去于家为自己的独生子上官寿喜提亲。 袁大嘴用蒲扇拍打着大脚对大姑姑说:“老嫂子,要是满清不亡国,用锥子攮着我的腚我也不敢踏您家的门槛。可现在是中华民国,小脚女人不吃香了。人家那些大户的公子,都接受了新思想,穿制服,抽烟卷,找大脚板的洋学生,又能跑,又能跳,又会说,又会笑,搂在怀里嗷嗷叫。您这内侄女,是落时的凤凰不如j了。上官家不嫌弃,老嫂子,我看咱这就烧高香了。那上官寿喜,五官端正,脾气温存。家里养着一头大驴一头大骡子,又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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