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妮一直不停地走着看着,实在走不动了,就找一张展厅中间的沙发凳子坐下,面对画坐着,这样可以歇歇脚,而不歇眼睛。这是她第一次看到西洋油画的原画,走得很近的话,还可以看到画家在颜料上留下的笔锋,还有刮刀的痕迹。这些痕迹表示着它们的真实性。范妮想起了维尼叔叔房间里永远散不去的松香水气味,那是维尼叔叔画布上散发出来的。范妮又想,自己也是在为维尼叔叔看这个博物馆的。参观的人们像水一样地在她面前流过,那队来参观的孩子又来了,有点肠肥脑满的。她想,自己大概可以算得上是整个博物馆里面最应该受到欢迎的那个人,她是经过了千山万水那样无尽的痛苦,才到达这里的。
到了下午的时候,她累得实在想吐,于是就找了个厕所进去,关上门,在里面吐掉一直不停从胃里翻上来的早餐,一片吐司面包,一片烟火腿r,悉数从胃里吐出来,好象它已经停止工作了,吃进去的东西动都不动,只是多了一股酸味。范妮吐了以后,人也清醒了些,她走出去,洗了洗脸,接着看画。
她其实是累极了,不光是身体累,而且是脑子累,她象一个快要饿死的人,突然有一桌酒席可以偷吃那样,只管一个一个展厅看过去,一层层楼看过去,停不下来。
直到她离开美国19世纪油画大厅,来到外面的走廊上,她才基本上把大都会的展厅走了一圈,她的脑子里塞满了看到的东西,但是它们已经全都混在一起了。站在走廊上透气,她这才发现天已经暗下来了,窗外中央公园那黑色的树林,象花边一样围着深蓝色的天空。大厅里有咖啡的香味,还有加了奶油的面粉被烘烤的香味,还有音乐,巴洛克风格的音乐,范妮望下去,发现博物馆的大厅里放着一些桌子,烛光摇曳,坐在那里的人都穿着黑色的礼服,女人们露着整条后背,即使是隔着这么远,她也能看到她们脖子上那闪光的,一定是钻石项链。范妮想起来,婶婆的书上写到过,大都会博物馆会定期举行优雅的音乐正餐,那是纽约最令人赏心悦目的文化活动之一;everyonedressed up,书上这样描写。大都会博物馆的晚上,那么香甜,那么优雅,范妮靠着栏杆,象望画一样望着楼下正在享受的人们。
范妮这时渐渐体会到,自己的心里除了又满又累,还有奇怪而固执的失落。这种失落象大水一样,静静的,但不可阻挡地从不显眼的地方湮来,角角落落全都不放过,范妮连鸵鸟都当不成,更不用说退路,真教她不知所措。
“wow; super!”两个金发的游客从范妮身边探头望下去,赞叹说。
范妮生气自己为什么不能象他们那样高兴和简单。
范妮缩回头,走了。
那一晚正好是大都会博物馆延长关门时间,许多人别着在博物馆买票时发给的小圆章,离开博物馆,到外面吃点东西,凭那枚小圆章还可以回到博物馆才接着参观。博物馆外面的台阶上站满了出来透气的人,小贩们在那里卖热狗和烤栗子。范妮也买了一个热狗,一杯热咖啡,站在台阶上吃,她一点也不习惯吃热狗里面的芥末酱,靠咖啡将它们冲下喉咙去。她还是舍不得离开,她怕自己是因为一下子看到那么多好东西,被吓住了,才有这种恶劣的感伤心情,她不愿意自己糟蹋了看es的机会,她知道这机会来得太不容易,所以,范妮的肩膀都累得塌下来的,还是不能拿着手里的热狗就走。
范妮四周的人都兴高采烈的,有一对男女紧靠在一起,在路灯下研究大都会博物馆的导揽图,他们手里还有书,两个人对照着书,那个女孩长着一张像拉菲尔画出来的古典的脸,她总是激动地叫:“iteous。”她看到她梦想看到的东西,怎么就可以高兴得这样正常呢。见到范妮看他们,他们朝范妮笑笑,解释说,看到这么多es,真的象梦一样。范妮说:“我也是。”
范妮想,大概她也真的应该再回去看,仔细地看一看。
范妮又回到二楼的展厅里,那里有一进一进又一进的展厅,挂着她在萧先生的画册上认识的那些es。范妮看着波提切利的天使,拉菲尔的圣母,莫耐的,她望着它们,心里想,在金色大镜框里安置得妥妥帖帖的它们,实在是太完美了,完美得让她喘不上气来。在展厅里范妮又遇到了那对男女,他们手挽着手,一起欢天喜地看着那些画,让范妮为自己难过。
那天晚上,也许是太累了,范妮半夜里没有醒,当她睁开眼睛,看到天已经放亮的时候,为自己终于开始过了时差而轻松了一点。可是,第二天晚上,她又在后半夜的时候醒来了。室内的暖气那么热,那么干,她的心里那么着急,那么吃惊,范妮觉得自己象是根木头一样,就要被烘焦了。她越来越体会到,不可思议的是,自己其实不高兴。
范妮的学校要到一月二日开学,所以,范妮还是整天在曼哈顿游荡。好几次,她沿着第五大道一直走,走到大都会博物馆的门前,她看到那卖热狗的小摊贩,看到在领口上别着写着一个“m”的小圆徽章的人们,站在石头柱子前透气,看到门厅里金色的灯光,但她再也没有进去过。范妮总是一拐,再走几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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