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妮的眼睛酸了,她闭上眼睛准备睡觉,但她的脑子清醒极了,这正是上海的下午四点钟,太阳光浮白地照在灰色的墙上,象影子一样,冬天的梧桐树干上,黄得旧旧的。那样的情形,回想起来,除了感伤以外,还有一点y郁的浪漫。冰凉的室内,就是手里握着的一杯热茶是暖的。那时候在上海,是这样的盼望着美国啊,象一个流浪的人盼着回家。在婶婆那里,证实了维尼叔叔的说法,爷爷当年留在上海,没有响应乃乃,带着全家申请去香港探亲,借以逃离大陆,是因为当时妒忌压制爷爷的那个造船厂总工程师跟着国民党逃亡台湾,爷爷以为自己终于可以有用武之地了,不肯轻易放弃。这是命运。乃乃消失,这也是命运。“怎么不好的命都摊到我们家里呢。”范妮忿忿地想,托尼就可以连句上海话都不会说,他对范妮的客气,其实是对穷亲戚加上的敬而远之。
第二天的上午,范妮真的按照婶婆给的旅行书上的线路,去了大都会艺术博物馆。门厅里熙熙攘攘的,到处都能看到兴奋的参观者。
范妮将展厅一个一个地看过来,一一回忆起维尼叔叔漏夜送还的那些画册上的世界名画,许多的l体女人,健壮到肥胖。许多的耶稣,在许多的十字架上流着血。范妮开始的时候还努力辨认画家的名字,回忆它们翻译成中文以后,大概会是谁,但很快,范妮就放弃了,她的心里一直很紧张,怕时间不够用,怕自己漏掉了好看的,著名的东西。那是在上海看借来的画册时的心情,匆匆的,含含糊糊的,总象是没有看懂。维尼叔叔有些总是在晚上悄无声息地走进家里来的朋友,他们都是学画的人,那些画册就在他们中间传来传去。有时还有一个斯文的中年人,也一起来,香烟抽得很凶。他象个老师一样,给他们讲世界美术史。中世纪,文艺复兴时代,印象派,他管那些画册上的画叫es。维尼叔叔让范妮在一边听,其实范妮也听不久,就睡着了。她的头发里总是粘满了一角三分钱的阿尔巴尼亚香烟干燥的臭味。在大都会博物馆,范妮依稀回忆起被翻得象布一样软的画册。看到拉菲尔甜蜜的圣母和圣子像,找到了凡高画的法国乡下卷曲的松树,还有法国印象派画的色彩缤纷的客厅,海滨,街道和咖啡馆。她一时以为,自己是走进了那些维尼叔叔借来的画册里。那些画册是维尼叔叔的命根子,他后来和那个斯文的中年人萧先生绝交,因为维尼叔叔实在不舍得把一本画册如期还给他,于是,维尼叔叔谎称,将画册放在架上,在路上丢了。其实,那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维尼叔叔是个不会吹牛的人。
在那里,范妮看到了一个为抽象派画家办的特展,广告上说,那里有特地从全世界各地著名的博物馆里借来展览的抽象派杰作。她看到了康定斯基,克利,在那里颜色鲜艳,但是却看不出来到底在画什么的画前面慢慢地走过,范妮想起了贝贝的脸,他像女孩子那样的清秀的脸,像是莫迪阿尼画里的脸,在她的上海记忆里浮现出来,范妮第一次为自己童年时代的一个熟人感到痛心,她的眼泪突然涌了出来,感到自己是在为这个长年住在疯人院里的人看这个从世界各地的大博物馆来的最好的抽象派画展,原来没有一个花瓶像贝贝画的那样,那是上海1970年诞生在贝贝想象里面的抽象派画。
范妮看到一幅白底子,上面画着两道蓝色直线的画,一个学生参观小组站在那里,她正要绕过去,突然听到带队的老师说,这是美国抽象派作品的杰作。范妮于是停下脚来,回过身去,在展厅中间的沙发凳子上坐了下来。她眺望着那两条象用尺画出来的蓝色直线,那是美国画家1968年画的,1970年的时候,贝贝的脸瘦得发青,细长的手指上老是有洗不干净的颜色,听说他画画从来不用调色板,怕浪费颜料。但他还是画了那么多花瓶和方方的像盒子一样的玫瑰花。后来,被维尼叔叔都剪碎了,扔掉了。他还是做梦都没有想到过,画两条直线,蓝色的,才是抽象派。
一个孩子在那张画前面起哄,范妮听不清楚他说的英文,可是听懂了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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