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点时间,眼睛一眨,就已经从美国落荒而逃,而且身败名裂。维尼叔叔想起范妮在上海的时候,从来对男孩子小心翼翼,不肯在感情上有瓜葛,就象那些去了外地的上海知青一样。现在终于还是浪费了。
而且还要回上海来丢脸:“哪怕自己在美国处理掉,也体面一点呐。”维尼叔叔心里想。
范妮闻到了维尼叔叔指甲里的松香水气味,还有力士香皂清新刺鼻的气味。
范妮将自己的脸闪开。她心里从踏上美国国土的那一刻就积攒起来的委屈和失望,几乎要喷薄而出。但是,她恼怒地制止自己想要倾吐的意愿,将千头万绪紧紧团起来,象团一张不想让别人看到的废纸。她感到维尼叔叔沉默里的异样,他是说不出他应该说的话。虽然范妮的心往下沉了一下,但她并不见怪,她能猜到维尼叔叔是这样的人,她心里笑自己把上海想得太温情了。
她用力撑起水肿的眼皮,因为哭过,也因为睡得太沉,范妮的眼皮肿得象桃子。她撑不开自己的眼睛,索性眯起眼睛来,微笑着对维尼叔叔说:“我本来想给你买韦伯乐队的cd回来,但是我根本找不到。美国人现在不听这种音乐了。好多人连乐队的名字都没听说过,人家说那是20年代的音乐,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后的。”在维尼叔叔高兴的时候,他常常和着韦伯乐队的小提琴独自在房间里转圈,跳他自己那种华尔兹。这是他少年时代起最喜欢的音乐。也是他和贝贝都钟情的音乐。范妮知道韦伯的音乐是维尼叔叔的软肋,那是他梦寐以求的。只要有人出国,他就让人家为他带韦伯乐队的唱片回来,但,从来没有一个人为他带回来过。
维尼叔叔高高地扬起眉毛,惊奇地看着范妮,他没想到范妮会提到韦伯乐队。她在浮肿的笑容里顽强地看着他,让他不能小看。“到底是王家的人啊。”维尼叔叔心酸地想,“到底还是要体面的人。”维尼叔叔知道范妮看穿了自己的心思,他有点慌乱,为自己的势利感到抱歉,但他并不认为自己错了。
维尼叔叔定了定神,跟上范妮的话头说:“我以为美国人在咖啡馆里,夜总会里,都应该演奏这种音乐的。从前的美国电影里不是都这样的嘛。”
“没有了。”范妮说,“他们现在很多地方都听方佗。”
“什么方佗?”维尼叔叔问,他努力集中精力,顺着范妮的话题。
“一种从欧洲传过来的阿拉伯怨曲,也算好听。”范妮说。
“这么说,美国人也变了。”维尼叔叔说。
“大概是我们在开始的时候就想象错了。“范妮说。
“真的啊。”维尼叔叔应着,范妮也努力点头。他们都高兴找到了这样一个音乐的话题,将自己心里的东西粗粗掩盖了过去。
妈妈为范妮准备了生的小馄饨,维尼叔叔去厨房帮她下了一碗,在汤底还放了葱末,蛋丝和榨菜末。爸爸妈妈已经住进了叔公的房间,简妮也住进了爸爸妈妈的房间,他们为范妮空出自己的房间来。范妮路过他们房间的时候,看到叔公的房间已经被爸爸妈妈重新布置过了,简妮的小床放在最靠窗的地方,爸爸妈妈的大床靠在门边,那房间的每一寸地方都被精心利用起来,浑然一体。范妮想起传说中自己在新疆的家,他们在桌上铺着妈妈用白色棉线编织的桌布,他们在家里放900句的唱片当音乐听,他们的口音里都有种范妮怎么也学不象的声音。她心里“别”地跳了一下,她想起自己家里的人对自己统一的隐忍的态度,他们宁可挤在一起也不和自己来商量,他们的房间里其实根本就没有她的位置。
范妮突然觉得,自己是个被抛弃的人。她看起来拒绝这个,拒绝那个,其实,她才是那个被拒绝的。
站在那间屋门口,范妮的心象冬天穿皮鞋的双脚一样又湿又冰。
范妮吃完小馄饨,抬起头来,维尼叔叔忍不住伸手摸了一下范妮的头,说:“小姑娘真的长大了。硬扎了。”
范妮笑了笑,说:“你刚刚晓得我很灵啊。”
维尼叔叔说:“我从你小,就晓得了。”
第五章ver(7)
“那时候我还没有长大呢,你讲话矛盾。”范妮说。
“我告诉你,我听到一句最有道理的话,说,富人落难不走样,穷人变富不象样。”维尼叔叔说,“这个意思就是说,富人才是真正要体面的人,这是一种靠钱堆起来的自尊心。”
范妮的心动了一下,她想起婶婆说乃乃的那些话。
范妮跟维尼叔叔去医院。在路上,维尼叔叔开始告诉范妮叔公的事。原来,叔公早就有糖n病了,但是他从不忌口,让家里人都不晓得。等到叔公突然浑身浮肿,急诊住进医院,他们大家才知道,叔公的肾脏功能已经一塌糊涂,他原来是带着一堆病历卡回上海来等死的。叔公算是境外人士,要住外宾病房。维尼叔叔拿到叔公的信用卡,为他付医院的帐单,这才知道,叔公已经把王家所有的钱都打在信用卡里了。而那些钱仅仅够几个月的医院费用,维尼叔叔象一个老太太那样惊骇地摇着头,扁着嘴:“你想得到吗,王家的家产,当年号称上海首富,连国民党的市长都要来敲竹杠。现在败到了剩下不经用几百块红纸头,还不是美金这种绿纸头。你想得到吧。我从中国银行出来,连话也不会讲了。这就叫破产啊。”
难怪叔公应允的资助从来没有真正实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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