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她不能如平日那样穿隆宗门、过乾清门,直接由内左门进东一长街回景仁宫,甚至也不能从启祥门过永寿宫,穿月华门、日精门到东一长街。正殿、中宫今天只属于正位的人……皇太后、皇帝和皇后。而她只不过是康妃,要想进到正位,还有贵妃、皇贵妃两大台阶。只是皇上一直没有册立贵妃、皇贵妃,她才因生子而存了那么一段痴心妄想。如今,全都破灭了!
她满心凄楚,缓缓地、悄悄地向北走,折而向东进启祥门,出螽斯门折向北,便是那条静寂的西二长街。两旁宫墙矗立,头顶只露出窄窄的一道蓝天,重重殿阙、层层宫院,仿佛都深深陷没在厚重的宫墙之下,只有一道道深黄琉璃瓦屋脊、高高翘向天际的飞檐和檐上九个欲飞的压角兽,求救似地浮出墙头。她们的脚步声在宫墙间空寂地回响着,直走到最北头,也不曾见到一个人影。要不是骄阳似火,真会令人感到y森可怖。
出百子门,向东直行,到了御花园。佟妃走得很累,天气又热,鬓发都被冷汗湿透了。乍一走进这座松柏如盖的御花园,y凉的风顿时使她打了个寒噤。
这边是千秋亭,对面是万春亭。福临刚立她为妃的时候,不是常到这里来的吗?他们不是十分恩爱吗?那时她还把〃千秋”“万春〃当作佳兆呢……不到一年,她就失宠了。生了一个皇子,也没能挽回她的厄运。他有了皇后,还会有皇贵妃、贵妃;还会册立很多很多的妃嫔、贵人、常在、答应;她们还会为他生许多许多的皇子皇女。多子多孙,这是皇家的愿望,也是皇家的规矩,不然和千秋亭、万春亭遥遥相对的东西二门,为什么命名为〃百子门〃、'千婴门'呢?
午门钟鼓齐鸣,打断了佟妃的胡思乱想。皇后进宫了,中宫有了主人。一年多的幸福、甜蜜、期望、野心,如同一场春梦,消失了;如同御沟里的河水,流逝了。留下来的,只是那个小皇子,刚刚三个月。在紫禁城高大厚重的宫墙内,那小小的婴儿,是她唯一的亲人……她不敢恨谁,甚至不敢恨自己命苦。怨望,是宫妃失德的一项罪过。不妒嫉、不申辩,才算恪守谨顺之道。此时,她只热切地想要见到她的儿子。……按出生时序,他是顺治皇帝福临的第三个儿子。
孩子刚落地,就被保姆抱走,交到早已预备好的r母手中,养在乾东五所。佟妃只在孩子满月时见过他一面:r母抱他到太后宫中朝见祖母时,她和其他宫妃以相同身份抱了他一会儿。宫里有规矩,尽可以有宫妃在自己宫中养育其他宫妃所生的皇子皇女、甚至亲王的子女……当然,这是对宫妃的特殊宠幸……却不许亲生母子同居一宫。清代吸取历代母以子贵或子以母贵,因而结党乱政的教训,采取了这种违逆骨r之情的宫规。
今天,不是去看望孩子的好机会吗?
她抬手抿了抿鬓边的乱发,掸了掸宫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庄重而有信心地走向琼苑东门,步履稳健,不要人搀扶。
两个宫女惊异地互相望一眼,紧紧跟上。
佟妃并不由长宁左门折向南,走东一长街回宫,却头也不回地继续往东走。宫女又互相看了一眼:娘娘难道要绕远走东二长街吗?
千婴门下,佟妃停步片刻,毅然转身向北。宫女惊慌地喊了一声:“娘娘!”佟妃象没听到一样,径直走向乾东五所大门。两个宫女紧跑两步,拦跪在佟妃面前,哀求似地齐声喊着:“娘娘!……”佟妃细眉一竖,瞪起圆眼怒喝道:“想挨鞭子吗?〃宫女无奈,只得让开。佟妃简直是凭着直觉,一脚踏进第二所,一眼就看见保姆抱着她的儿子在簷下逗弄。孩子又白又胖,因为大婚喜庆,也换上绣龙的黄色锦缎小袍,头上胎毛未剃,黑黑的披在额前、鬓角和脑后。〃孩儿!我的孩儿!〃佟妃暗暗地喊,仿佛啼血的杜鹃,心里在流着酸泪苦血。
孩子不知受了什么感应,慢慢转过头,黑亮亮的眼珠盯住了佟妃,随后伸出一只胖得象藕,手背上有四个小坑的小手,咧开没牙的小嘴,笑了。佟妃再也忍不住了,猛冲过去,一把夺过孩子,紧紧搂在怀中,发疯似地亲吻着孩子的小脸、小手、脖子、头发,一阵哭又一阵笑。
佟妃还是个孩子。儿子出生后被抱走,她并不觉得多少痛苦,仿佛抱走了一只心爱的小瓷猫或是景仁宫中一架精巧的自鸣钟,不大在意。她的感情和思虑,都被后宫的大事,自己的荣辱升沉吸引了。只有今天,只在此时,她身上那沉睡的母性觉醒了。怀里这个软软的、暖暖的、活生生的小东西,和自己竟是这样的血r相连,紧贴着他柔嫩的小脸,感觉那小手的触摸,听着他咿咿呀呀的娇嫩声音,她的心一阵又一阵地在幸福和甜蜜中战栗。这张可爱的小脸上,有他的脸形、他的眉毛和鼻梁,又有自己的眼睛自己的嘴。她细细分辨着,大滴大滴泪珠滚落下来,落在孩子的小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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