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江府的冬天很少见到阳光,偶尔有,也柔弱得难以感知。
上午,《品报》副主编项益民出了家门,照例在街头面馆吃了一碗鸡蛋面,便匆匆赶往报馆。他今天起得晚,上班肯定迟到了。
报馆位于望平街,外滩西面的一条不足200米的支马路上。这条街汇集了数十家报馆,可谓大齐的南国报业重镇。而望平街的南端起点,就是鼎鼎有名的四马路。
四马路在租界时代又被命名“福州路”,据说是工部局某位英国绅士的小妾祖籍。1874年《中英广州新约》之后,大齐收回租界,改设自由贸易区,便将名字改了,重新叫回“四马路”。
四马路东段是报刊书籍的出版中心,被誉为“远东第一文化街”。皇家书局、商务印书馆、开明书店、北新书局、文化生活出版社、博古斋、音乐书店、时报、申报、文汇报、正言报……总长不过千余米的四马路及支马路上云集了大小书报馆300余家。
但若以为这里只有新文化与文化人,可就大错特错了。不谈那些戏苑、茶楼、菜馆、酒楼——四马路西段的书寓、长三、幺二、野鸡各等级的“传统娱乐消遣”数不胜数,其中灯红酒绿、莺歌燕舞,乃是松江府首屈一指的风月场。
这条街能够在满足大部分人精神需求的同时,满足他们的身体需求。
但项益民自认为是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向来反对为征收“花捐”而承认mai淫合法,曾多次在报纸上撰写文章呼吁政府禁娼,切实为保护女性权利立法。所以,虽然工作地点毗邻销金窟,他从未踏入过那些藏污纳垢之地。
《品报》的门脸很不起眼,没有高大的商务楼,只在门扉上写了品报两个字,不知情的人多半会误以为只是一座民居。
报馆当街是两层方方正正的小楼,作为办公室,外观毫无特色,后面是一个院子,再后面又是两层楼,有印刷工厂什么的。
项益民的办公桌在临街二楼的一个小隔间里。他进了报馆,跟同事们打了招呼,上到二楼,没有回自己办公室,反而推开了隔壁主编余芥子的大门。
“益民?”余芥子从埋头的文稿中直起了腰,抬腕看了看手表,“你今天可是足足迟了一个小时哟!”
“区区迟到,何足挂齿!”项益民走近办公桌,拖开一张椅子,自顾自坐了下去,“迟到自然是有原因的!这回我给报馆带来了好文章!”
余芥子眼睛一亮,“哦?你又去谁家翻箱倒柜了?”
《品报》三日一刊,宣传语是“熔新闻、文艺、知识、娱乐为一炉”的综合性报纸,偏重文艺,不追求时效性,最多小说连载、小品文、散文、剧评、书评、乐评,时政新闻则以分析为主,不依靠通讯社和记者,而有一些固定的约稿作者。
项益民交游广阔,为征集稿件不惮四处奔波,报界人称:搜括朋友著作,狠于官场刮地皮。
他从随身的公文包里取出一个旧本子,端端正正地摆到办公桌上,得意道:“这回可不是我搜刮,是作者主动寄来的!”
“大、荒、笔记?”余芥子读出封面上几个钢笔字,抬了抬眼皮,“小说还是散文?好看吗?”
“当然好看!我昨天熬夜看完的,要不然今天也不会起晚!”
“哦?益民如此推崇,那是非看不看咯!”余芥子郑重其事地拿起笔记本,翻开了第一页。
《第一篇:北上》
“就这样地俯首道别吧
世间哪有什么真能回头的
河流呢
就如那秋日的草原相约著
一起枯黄萎去
我们也来相约吧
相约著要把彼此忘记
——题记”
这截自席慕蓉《野风》的几句意义不明的诗,瞬间带给余主编一股不明觉厉的感觉。
接下来是正文。
“十月,判决下达,流放北荒十年,不得上诉。
于是,我将要北上了。”
“这是……”余芥子重新抬头看向自己的副手,“犯人写的?”
项益民重重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说犯人太难听,换一个词吧,流放者,是不是更有诗意了?”
主编合上了笔记本,郑重道:“我说益民,你可别坑我!”
“怎么会,我是那种人吗!”项益民故意装出一副很受伤的表情,“你竟这样不相信我,太让我失望了!”
“那你先给我说说,作者到底是什么人!”
“一个窝藏罪罢了,作者是无辜受到牵连的,他投稿信里面都说了……”
“少给我避重就轻,他窝藏了什么人?”
“无非就是华解,三大案什么的……”项益民的辩解声越来越低。
“大声点!我没听清楚!”
“华解!三大案!”项益民大喊起来。
余芥子得知真相立刻蹦了起来,差点没拿手去捂他的嘴,“哎你小声点!想吓死我啊!”
“你怕什么?大齐又不是前清,没有文字狱!”
“我哪里怕了!”主编强自嘴硬,“这种事情,总归要低调一些的。”
“这种事情?哪种事情?哪条法律说不准流放犯人发表文章了?人家好好的纪实散文,也没有宣传叛国造反,你看都没看,就这个反应?”
“那他写的是不是跟恐怖分子一起生活的故事?这种文章怎么好发表?”
“什么恐怖分子了!华解那摊子烂事,你还真信官方说法?除了几个处死的,剩下的不过是些头脑发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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