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见过阳光了,可是在她依偎而来的时候,我很清晰的感觉到了怀里的这一点柔软和温度,像是搂着一朵暖暖的棉花,她的手指捧着我的脸颊,须臾就有某种细弱的热流从手指一直绵延到脸颊,我垂下头,将小家伙更搂紧了一些。
地府的办事效率低的吓人,通行牌要许久才能办的下来。我知道这孩子挂心她前世的姐姐,便带她去自己宫里的阴阳镜前,在那里,她可以看到人世间的近况。
顺便,我也将江采玉留在了自己身边。我的寝殿很大,空旷的让人发冷,我便将这小小的魂体放到自己的寝床上,每日搂着睡去。
睡眠于我,是一种形式而不是必须,直到有了她,我才似乎想起来这一项被我遗忘许久,几乎已经丧失的功能。
我每日睁眼的一刹那,就能看到她半跪坐在枕畔,一袭轻薄柔软的白衣搭在光裸而幼嫩的脚踝上,用手轻轻抚摸我撒在枕侧的黑发,然后依恋的蜷进我的手臂,那模样骤然令人感到晨光的愉快和美好。
初时她有些怕我,久了,便似乎习惯了我冷淡的相处方式,总是时时找我说话。即便我不甚回答她的话,她也自得其乐。她说话的调子像是有糖在舌尖慢慢融化,她喜欢讲人间词话,讲旭阳山水的柔和,讲她家里高高的大柳树,她最喜欢讲的,便是她的姐姐。
我记得她为人时的生平,她刚刚出生就失去了母亲,和姐姐相依为命。她的姐姐性烈如火,爱她如珍如宝,可惜她自小身体便娇弱,她姐姐在内宅无权无势,保不得她太久,于是她受尽苦楚之后,便无奈撒手人寰。
我本以为她心里是有苦怨的,哪知道,从她口中说出来的人世间的一切都清澄无暇。她似乎不记得父亲的冷淡粗暴,不记得继母的苛刻算计,不记得被人推入寒池的冰冷和绝望。她说出的,只有美好的回忆。
“我们家有一颗大柳树,是祖上的老爷爷栽下的,一道开春了姐姐就会带我去大柳树下赏景。姐姐怕我寂寞,爬上树给我养了一窝小雀,叽叽喳喳的特别闹腾。”
“住在帝都的时候,邻里邻家都很照顾我,我身体不好,不能出去玩。邻家的小公子就会翻墙头来送我几笼蛐蛐,姐姐还给我养了一只兔子,可乖啦,呆在膝盖上一动不动,能睡上大半天。”
“我姐姐包的饺子特别好吃,每到过年,姐姐就会给我做这么大……”她比了比两根小小的指头,“铜钱一般大小的饺子,里面裹了蜂糖,咬一口都是酥酥甜甜的。还有黄花小菜汤配在一起,吃了就一点也不觉得药苦。我姐姐的针脚可好了,你看我这身寿衣,就是姐姐亲手绣的。”
她低头抚摸白衣上小小的雏菊,这是她最为珍惜的东西,我从没见她太过在乎过什么,唯这一身她下葬时穿着的白色寿衣,她那样小心的护着,便是穿过层层密密的曼珠沙华花海,也要小心的提着裙裾,不让花叶划伤了她的裙子。
她会跟宫里的大鬼小鬼聊天,吹曲子,这里没有柳叶,我便给了她一管通体翠绿的碧玉笛。玉笛是哪里的东西我不记得了,转轮宫里珍宝成堆,于我而言,却不如一片小小的,能被她含在唇间的柳叶有价值。
阎帝极嫌弃她,可她不以为忤,会跑去各处帮忙。阎帝再恼火,也没法冲一个小孩子吼叫,她便很自觉的接手了些很是浩繁冗余的文件誊抄工作,弓着小小的背脊埋在那一堆高高叠起的文书间。
阎帝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发现一个人好用,就逮住拼命用。恨不得把自己的工作量掰一半话,也总是明里暗里找她分摊,这么小小一点孩子,竟然快要比我还要忙了。
可她没有一句埋怨,总是谢谢阎帝同意收留她,谢谢鬼阁的文书教她整理资料,谢谢文判偶尔的指点,谢谢大鬼小鬼们……在她嘴里,阎帝很好,文判很好,孟婆很好,大鬼小鬼们都很好很好。
这个世界,在她眼中,怎的就这般光彩明媚呢?
我坐在转轮宫的寝殿里,静静看着面前水一样镜面。里面的容貌苍白的近乎于透明,唯独唇线红艳的惊心动魄,我轻轻抚着耳畔的青丝,忽然觉得手畔空的厉害。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表情,但是过来服侍的鬼侍居然吓得瑟瑟发抖,青着脸避在黑色的廊柱后头。
这是我就寝的时间,但宫里却少了那个让我愿意睡眠的人。我淡淡起身,披上外衣向阎帝的宫室走去,一路上曼珠沙华血红色的花瓣漫过了我的脚,地府这片望不到边的血色花丛有灵性的避开了我的衣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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