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闻如芒在背,他一抬头,便触上了皇帝的目光。她的眼神很静,静到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可李闻还是自她的眼底捕获了少许紧张。
李闻忽然间想起十几年前,渐台上,他受命为帝师,看到稚气未脱的小皇帝笑着称他先生,与他诉说宏图大愿。陛下不该立后,江山社稷,岂是儿戏。
李闻跪地,四周响起几声紧张的声音“廷尉!”
李闻闭上眼睛,终是重重一叩首,高声道“臣闻必不负陛下天恩!”
陛下一意孤行错了,可他若抗命,陛下接下去的诏命必然寸步难行,相位则会落入孙次卿手中。十几年前他是大臣之中第一个站到陛下身边的,十几年后他也做不到背叛主上。既然如此,干脆便将错就错。
这一受命,也就表明了立场。
刘藻手心全是汗,喉间如堵了石块一般。有大将军前一道奏表,李闻便是当殿抗诏,也无人敢说他半句不是,天下人还会赞他有臣节,可他接了,站到了她这一边。
刘藻半晌方道“散朝。”
谢相那一道辞表是何意明白的大臣自是明白了,迟缓些的则还摸不着头脑,不知谢相何以突然请辞。
短短半个时辰,殿中一场交锋落定尘埃。
大将军先发制人,联合群臣,上表谏天子之过。百余人的联名,当年群臣一同奏请皇太后废昌邑王的奏表也不过这声势了。
皇帝以谢相请辞为巨石,投入朝堂这摊湖水中,惊起惊涛骇浪,夺回群臣目光,而后将争议引到相位归属上。
李闻站队,相位重归皇帝之手这时大将军再重提最初的那道谏表,便没了最初雷霆一击的效果。皇帝多得是理由敷衍过去。
刘藻透过流光璀璨的十二旒环视殿中,站起身,欲离殿。
殿中传来膝盖击地的声音,孙次卿的声音在殿中回荡不息。
“臣请辞大将军之位!”
刘藻止步,望向殿中。
孙次卿伏地,高声道“朝有佞臣,臣不能清,辜负圣恩,不敢腆颜居庙堂,请辞大将军之位!”
话音落下,陆陆续续的,群臣跟随。
不过熟悉,殿上跪了大半,群臣齐声,声势浩荡“臣等请辞,望陛下恩准。”
他们未必是受大将军说服,也未必是党同大将军,之所以请辞,逼迫皇帝,是因皇后不能立。
第124章
刘藻已起身将行,身子侧对着殿上,闻群臣逼迫,她止步,侧过头,望向殿中。
立即有大臣发难,高声喝道:“孙次卿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胁迫主上!”
孙次卿伏地不语,自有党羽呛声回去:“君心虚出头,莫非君即是大将军口中的佞臣!”
另有大臣自大殿的另一端扬声反驳:“世有圣主,天下澄清,朝堂之上,何来佞臣!”
一时间殿上相互驳斥,硝烟弥漫。
刘藻是不能让这众多大臣辞官的,众臣辞官,不说朝中无人办事,各官署不能周转,至少谢漪的名声是保不住了,风评不会说群臣仗势凌主,只会抨击谢相蛊惑圣心,使君臣离心,排挤百官。一个无德的皇后,天下人不会认,接下去要推行立后,便更难了。
群臣知此,故而他们肆无忌惮,跪着的大臣们气势恢宏,逐渐将立着的逼得无话可说。
刘藻抬手按在佩剑的剑柄上,她转头瞥了眼胡敖,胡敖躬身一揖,悄没声息地退出殿外。
“谁是佞臣?”皇帝问道。
方才跳得最厉害的那名大臣接口便是:“佞臣即是……”
大殿上倏然一静,那大臣醒过神,猛然间打住了话头,望向上首。皇帝的眼神在冕旒之后阴骘得可怕。那大臣是跪着的,见此,心下一寒,连忙低下头去,不敢说了。
刘藻缓缓地踱下台阶。
跪在地上的众多大臣多数将头伏得低低的,仿佛唯恐皇帝看到他的面容,来日清算,余下一些却是身姿挺拔,显出威武不能屈的架势。
刘藻走到他们身前,又问了一遍:“谁是佞臣?”
无人敢言。
从头至尾,皇帝都未亲口明言要立谢相。众人虽都心知肚明,却无一人敢将谢漪二字说出来,说出来就是与皇帝彻底撕破了脸,再难挽回。
孙次卿也有顾虑,故而他不敢说谢漪,将矛头指向李闻,镇声道:“李闻是佞臣。”欲将李闻自相位上拽下来,使相位腾空,各方再行角逐。
李闻受弹劾,按惯例跪地,欲请罪自辩。他方一跪下,刘藻道:“哦,李闻是佞臣。”她环视殿上,抬高音量,声音低沉,冷得像淬了冰:“众位爱卿也以为李闻是佞臣?”
殿中如坟墓般的一静,继而三三两两地响起附议声,附议大将军。
刘藻低头看向她脚边最近的那名大臣,道:“那你来说说,李闻罪在何处,何以就成了佞臣?”
那大臣哆哆嗦嗦的,极力稳住声音,道:“主上有过,李闻不能谏,乃至……”
殿外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是军靴踏在地上的声响。大臣们吓了一跳,转头张望。
数十名宫卫着甲持戟,分两队自殿门两侧冲入大殿,将群臣都围了起来,殿外数百名甲士层层伫立,甲胄森然,刀光逼人。
一时间,殿内矛戟森森,人人头上都架了一把屠刀,使人心惊胆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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