惭愧。
他黄煜斐是个何其计较得失的人。他迄今为止的人生几乎都在计较九岁那年的失去,又在计较二十三岁时的得到。好像全世界就只有他一身伤痕、一肚子委屈、一心不安了。抿着嘴唇关掉手机,黄煜斐盯着屏幕上折线下方的直线发怔,偌大一套病房里面,只有机器运行的轻微噪音,伴随倒计时一样的“滴”声,格外寂寥。
也许是阴历月初,窗外没有月亮。手心里的脉搏好像摸得到,又好像不能。黄煜斐就僵在那儿,甚至不敢动一下,他怕惊扰什么,更怕改变什么。小橘,你应该醒醒了,他满心胀得发酸,抽动着,奢望着某种心灵感应,无声说道,你无论梦见什么都不要留恋,等待你的世界在外面,你必须呼气,吸气,睁开你的眼睛,你必须看看我。你的乐谱我都还要再听你弹很多遍,你的感受我都明白,你的愿望我都帮你一起实现……
离十二点只剩四个小时了。周医生带着助手过来查看情况,不多久又走了,对黄煜斐亦无多言。没有谁敢去妄下定论。仿佛一个从未有人做过的实验,只有反应完全才能知道最初的风险,得到最终的数据。黄煜斐已经把能问的都问了,剩下的都没有答案。此时他确实也不怎么想和人打交道,只想单独跟李枳待着,望着那人的脸错觉他只是在睡觉。
然而,手机却又不合时宜地震了起来,这回是他自己的,来电显示中国香港,号码最末四位是9988。这使得黄煜斐的面色立刻充满戒备心地阴沉下去。
“父亲?”他选择和缓地开口,“您原来也是会打电话的人。”
电话那头传来干枯却低沉的声音,说着略显生硬的港普:“最近好吗,小九?”
“非常好,不过您应该不想要我回去看您,”黄煜斐轻笑,“丢净黄家脸面的不肖逆子啊。”
“你好像想得蛮通透的,”年逾八十的赌王也低低地笑了两声,“也没有错,只是听说我这个逆子近来几天要变二十四岁,好像还结婚了,来道句喜。”
“那谢谢了,”黄煜斐字斟酌句,他不清楚黄宝仪究竟对父亲透露了多少,只是继续道:“长辈的祝福确实是必要的。我会转告他。”
“几时带他回来见我?”
“不会很久。”
“那我就当春节。小九总不至于野到年夜不回家的地步。”
黄煜斐对这控诉没有表态,只是道:“到时候可能需要找父亲讨要玉笔。”
“玉笔嘛,已经备好,”赌王又笑,粗粝地,苍老地,“那孩子倘若能活到那时候,我倒是很乐意见见他,究竟是什么人物让我的人渣小儿迷三道四。”
一听这话,黄煜斐的声音就明显掺了不悦,没了方才刻意而为的柔和,并且十分嚣张,简直像是挑衅:“他当然能活。还是父亲希望我重走您的老路,半路丧失最疼的人?”
“哦?”
“我固然不会和您一样。”
“我怎样?”赌王悠然道。
“您怎样对待我的母亲,我们之间还需要重复说么。”黄煜斐顿了顿,声调冷漠,显得有些残忍刻毒,“我只希望您不要再咒我的爱人,这很损阴德的,以后烧多少金元才能还完呀。”
赌王叹气:“小九还是这样爱吃火药桶啊。”
黄煜斐也叹气:“您也吃些?补身子的,再多活几年也很好。”
赌王闻言大笑,像口残破的大钟。黄煜斐在这头很难想象他那孱弱的病身是怎么爆发这样大的笑声的。紧接着他听到杂音,电话被人夺去,父亲前两年刚娶的第六房小太太,如今应该不过二十,正在那一头用广东味的白话大声嚷嚷,还带点哝哝的抽噎。
黄煜斐懒得听这泣血控诉,反正全是骂人的脏字,他觉得自己大概可以挂电话了。和父亲惯性似的,又一次闹僵,他在按下接听之前就已经预想到。他现在也不想再听见任何人类的吵闹。正当黄煜斐烦躁地把关掉电源的手机扔到一边,准备继续对着沉睡的李枳直面自己的可耻与失败时,耳畔突然传来持续的一声滴鸣,从只隔一步远的机器那边——
这可比尖叫还刺耳,要把人心脏给扯出来!黄煜斐恍然抬眼,看见吊着他命的那几条线,没平,他抖了一下,才确认自己没眼花——没平,不但没平,那条固执的直线还有了曲折!
……李枳醒了,他在呼吸!
尽管他并未睁眼,只是身体机能的苏醒,也足以振奋人心。太足了,好比一剂猛药,黄煜斐恨不得在这一秒昭告全天下。
两分钟后,科里森跟随前来记录血压心率等数据的护士一同进入病房,看见自己年轻的雇主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呼吸面罩下的苍白面孔,眼神汹涌。他自己也看向李枳,宛如雕刻家欣赏一件完美的作品,科里森一边调整呼吸面罩的功率,一边调侃道:“人的意志才是最有效的吗啡,这话不假,他完成自主呼吸只用了不到三个小时。”
“我们安全了,对吗医生,”黄煜斐早已收起方才敏感脆弱的那一面,精神头回来了,有股由衷的坦荡劲儿,他站起来,“现在真应该举杯!敬求生欲,敬生生不息。”
“敬虎口脱险!”科里森安顿好各种仪器,配合地做了个高高举杯的手势,哈哈大笑:“如果你还是我这样的单身汉,当然要大喝一顿,就喝白兰地,兑樱桃口味长岛冰茶!”
“哇,那个味道,”黄煜斐指尖抵着下巴,笑容带点顽皮,“我试过半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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