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警察站在旁边叹口气,拍拍老周肩膀,“唉,大过年的,带回去带回去。”
老周把于今清从地上拎起来,拖着向外走。于今清早就被打懵了,他抬头看到老警察胳膊上的警徽,又看到墙上他已经认识的那几个红字——
“为人民服务”。
于今清拼命去拉老警察的胳膊,但是老周手劲儿大,他挣不脱,只能一边拖着往外走,一边喊:“警察伯伯,救救我,救救我,你说要喊我爸爸来接我的——”
老警察没有走过去,他看着于今清被拖着,拖出了警察局的大门,拖上了马路,离他越来越远,脸色越来越绝望。
“他就是你爸爸。”老警察低声道,他的声音淹没在一派祥和的《难忘今宵》中。他身边已经没有人了,也不知道是说给谁听的。
他抬头去看斑驳墙壁上的“为人民服务”几个字,遍布皱纹的黝黑脸庞上露出了淳朴的笑容。
今晚,他保护了一个生不了娃,一辈子和婆娘种田养鸡为生的农民。要是娃跑了,老周再攒半辈子,入了土也攒不上下一个十万,以前也不是没有,从前的老刘头,不就是花了五万买的媳妇儿跑了,一晚上就喝了药么。
老警察听着春晚主持人念出新春的祝福——
不,这些讲着一口普通话,穿得人模狗样的,不是人民。像老周,周嫂子,老刘头这样的,才是人民。
于今清被拖着从水泥路又走上了泥巴路。四周都是土砖房,鞭炮声噼里啪啦,空气中遍布硫磺味和鞭炮燃放后的浓烟。
于今清就这么被拽着新棉袄的衣领,新鞋子拖在地上,把泥巴地留下两道长长的不规则痕迹。
天光忽然一亮。
他一仰头,看见满天烟花。
但是一瞬间,又全灭了,只剩下墨黑的夜,无星无月。
于今清在老周家长到了十一岁。
有天他拿着苕帚在水泥坪里扫鸡屎,一群小男孩跑过来,他们都黑得跟小泥鳅似的,不但黑,还滑,大人都抓不住。
“周鸡屎!”一个小男孩拿着树枝叉绑着皮筋做的弹弓,从地上捡起一个石头,瞄准于今清。
于今清拿着苕帚转头就往屋里头跑,那石头一下子打在他腿上,他一个趔趄摔在台阶上,膝盖一下摔出一个大口子,连着长裤都摔破了,血弄脏了长裤,淌到台阶上。于今清回过头,那个小男孩正在对他笑,鼻涕都流到了嘴边,他还舔了一下,“周鸡屎!周狗日!来啊!”
于今清抱着膝盖,不敢过去,他只剩下这一条好裤子,还摔坏了,老周又得打他。而且前面那小子是村支书的儿子,打了他,老周只会把他绑着送去跪着认错,点头哈腰地陪笑,再当着所有人的面拿鞋底子抽他,抽得他脸都肿了,抽得他不停地说“对不起,我再也不敢了”,然后村支书就会笑着拦着他,说:“好好的娃,打他干啥。老周你也是,小男娃哪个不打架的。”老周这时候就跟小学生似的,说:“是是是,您说的是。”
回到家老周拿跌打药给他,骂骂咧咧地数落,“你什么时候能不惹事儿?我说那王八蛋要我出啥开渠的钱,说人人都交了,我不早给了吗,那王八蛋,这儿堵我……”
于今清看着那个鼻涕虫,慢慢站起来,转身向屋里走。
那群小孩都跑过来追他,于今清赶快关上门。但是农村的土砖房有好几个门,家家户户都差不多,白天都是门户大敞,反正都是熟人,都穷。那些小孩一看这门关了,立即从另一个门一溜烟就进去了。
老周和周嫂子都下田去了,屋里只剩下于今清。他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被那群小孩堵在屋里头了。
一个比他高胖多了的男孩拿着一根铁棒,“帮帮帮”地敲地,“周狗日,你爹生不了娃,你是你娘跟哪个野汉子生的?”
那个拿弹弓的鼻涕虫哈哈大笑,“周鸡屎是周狗日,什么野汉子!他是他娘狗日出来的!”
于今清背后就是墙壁。他的手心贴在墙壁上,脑中突然出现了一个很模糊的影子。她牵着他在儿童书店,给他买了一本带拼音的《唐诗三百首》,又带他去吃了他们那里唯一的一家麦当劳。
“清清,想不想要悠悠球?”
“想!”
“妈妈给你买,你一个,东君哥哥一个。”
于今清扑了上去,一双大眼睛像狼崽子一样发了狠,要跟那群大小泥鳅决一死战。
那里面好多大孩子,就连比他小的也比他黑壮得多,两下就把于今清打得趴在地上。于今清下手也重,不要命似的,让里面好几个人吃了亏。
“周狗日,你挺能啊?”有人踢他屁股,“站起来啊。”
于今清手撑在地上,刚一动,一只脚就冲他手臂踢了一脚,踢得他一下巴磕到地上。
鼻涕虫刚就挨了于今清两拳,黑了一个眼圈,他一脚踩在于今清背上,“周狗日,你还打老子,你就只配吃屎!把他押到粪坑去!”
边上两个大点的男孩,立马一左一右架住了于今清,把他架得双脚离地,直接往粪坑抬。抬到粪坑边,鼻涕虫说:“按着他,让他吃!”
于今清被推到粪坑边,按着脑袋,爬都爬不起来,只能手脚不停挣扎,他一摸摸到墙边一把镰刀,用镰刀把两边押着他的人挥开,“谁过来,我砍死谁。”于今清爬起来,站在粪坑边,双眼通红。
一下子真没谁敢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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