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先生,我来跟你编县志行不行?”朱先生笑着说:“我敢要你吗?”彭县长发
泄一通,吩嘈一通,倾吐一通,觉得心头松弛了,又轻声问:“朱先生,乡民盛传
你能打筮算卦,你给我掐算一下,乌鸦啥时候飞走?”朱先生故作神秘他说:“天
机不可泄漏。喷人都笑了。彭县长又向朱先生素要一帧手迹。朱先生慨然应允,取
来笔墨纸砚,在院中石桌上铺开宣纸,悬腕运笔,一气呵成四个大字:
好人难活
第二天清早,厨师从县城买菜回来告诉朱先生,县城纷传彭县长昨夜弃职逃走,
下落不明。朱先生愣怔一下随之叹惋:“他熬不住了。”
未伏一个雷雨之后的傍晚,暑热驱散,天宇澄碧,朱先生和他的同人们倾巢而
出到原坡上去散心,享受骤雨初雾后的山川气韵,结果一个个粘着满脚黄泥,满腿
湿漉漉地回到书院。门房的徐秀才神情紧张地把一封信交给朱先生说:“两个兵送
来的。”朱先生接住拆开一看,瞅着众位先生狐疑的脸色说:”晤!狼来了!”随
之吩咐徐秀才说:“你到村子里去买两只狗来,买不下就借。要大狗恶狗。”徐秀
才眨巴着眼问:“先生买狗做啥?”朱先生笑说:“狼来了就得狗咬嘛!”随之又
吩咐厨师说:“你明日给咱做一样菜,把豆腐跟肉熬成一锅。”厨师说:“肉耐火
豆腐不耐火,熬不到一起。”朱先生说:“你就往一锅里熬。”
第二天,朱先生和他的八位编辑先生按部就班在各自的屋子里做事,院子里异
常静溢。大家都在期待狗叫。两只蓝色颈羽的小鸟从银杏树枝上跳到房檐上,又飞
落到院子里湿漉漉的方砖上,发出一串串金子似的叫声。第一声狗叫惊得两只小鸟
箭一般射向空中。两只狗的叫声愈来愈疯狂,混饨狂乱的吠声在书院里的墙壁上碰
撞回旋。狗咬了一阵就停息下来,大约来人退走离开了。突然狗又疯狂地咬起来,
大约来人又到门口来了。八位先生全都站在各自的窗下瞅着大门口,又瞅瞅朱先生
的书房。狗咬声又停下来。朱先生在两只狗第三次咬响的时候走出书房,疾步走过
院子,左手习惯性地撩着长袍的衩口,喝退了狗,把来人领进大门,在院子里朗然
宣呼:“刘军长来看望诸位,快出来迎接。”同人们纷纷走出屋子与一身戎装的刘
军长打躬作揖。刘军长说:“打扰打扰!”朱先生说:“哪里哪里!机缘难得。错
失今日,怕是再也难得一睹将军风采了。”刘军长爽朗他说:“待我坐定省城,一
定常来拜望先生。”朱先生只顾招呼大家在院里石凳上坐下。刘军长问:“听说先
生在编县志?县志里头都编些啥呀?”朱先生说:“上自三皇五帝,下至当今时下,
凡本县里发生的大事统都容纳。历史沿革,疆域变更,山川地貌,物产特产,清官
污吏,乡贤盗匪,节妇烈女,天灾人祸……不避宫绅士民,凡善举恶迹,一并载记。
”刘军长问:“我军围城肯定也要记人你的县志了?”朱先生说:“你围的是西安
府不是围的滋水县,因之无权载人本志:你的士兵在白鹿原射鸡(击)征粮及粮台
失火将记入本志;你的团长进驻本县吓跑县长,这在本县史迹中绝无仅有,本志肯
定录记。 刘军长哈哈笑起来:“是吗?这个县长也太胆小了。”朱先生也打趣说
:“县长软得像块豆腐。”
刘军长笑毕,说他今日来有三件大事求拜先生。头一件,围城成功进驻省城以
后,将邀请朱先生给他做私人老师,教诲圣书习练笔墨,因他出身草莽识不下一箩
筐大字。朱先生说:“我得先讲一条,你得脱了这身戎装,把枪扔了,我才敢伴君
念书习字。我比彭县长的胆子更小哩!”刘军长满口答应:“一旦拿下西安,我就
把枪撂到城河去,兵交给旁人去带。我只做省主席一席文官。”朱先生说:“那么
这件事就等你进城以后再说。第二件呢?”刘军长说:“请先生赐赠一幅字画儿朱
先生说:“我只会写字不会画画儿。人常说‘乘兴挥毫’,兴所至而毫生辉。待军
长攻城成功,我定当挥毫庆贺。再说第三件吧!”刘军长不好强求,就说出第三件
事来:“我一进关中就闻听先生大名,说先生能识天相,能辨风雨阴晦,能知吉凶
灾变,能预测后事。请先生给我算一卦,何时围城成功几月进城?”朱先生不假思
索一口回绝:“刘军长你进不了城。”
刘军长猛乍愣住,脸色骤变。同人们都绷紧了脸瞪瓷了双眼气不敢出。朱先生
随之款款地笑了:“我两只柴狗把门,将军尚不得入,何况二虎乎?”当作笑话说
罢就哈哈大笑起来。众位先生也都轻轻吁出一口闷气。守城的两位将军的名字里都
有一个虎字,人称二虎。军人尤其忌讳这个。刘军长说:“这种不吉利的玩笑,只
有先生你才敢说到我当面。”朱先生接住说:“只有军长你来,我才有兴头儿开这
玩笑。”
“既是玩笑,且不管它。”刘军长说“那就请先生正儿八经给我算一卦,何时
攻城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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