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白嘉轩佝偻的身躯,一只拐杖撑在身前。黑娃紧走几步扑通一声跪下了,高玉凤
也随着跪下去,只有朱先生抱拳向迎候在门口的乡亲作辑致礼。这是白鹿村最高规
格的迎宾仪式,白嘉轩向来是在祠堂里处理本族的事务,在门口亲自迎接什么人几
乎没有先例。
白嘉轩把拐杖靠在门框上,又手扶起匍匐在膝下的黑娃。黑娃站起来时已满含
热泪:“黑娃知罪了!”白嘉轩只有一个豁朗慈祥的表情,用手做出一个请君先行
的手势,把黑娃和朱先生以及高玉凤让到前头,自己拄着拐杖陪在右侧,走过祠堂
庭院砖铺的通道,侍立在两旁的台阶上的族人们拥挤着伸头踮脚。两只木蜡已经点
燃香枝插入香炉就叩拜下去:“列祖列宗,鹿姓兆谦前来祭奠,求祖宗宽恕。”黑
娃在木蜡上点香时手臂颤抖,跪下去时就哭起来,声泪俱下:“不孝男兆谦跪拜祖
宗膝下,洗心革面学为好人,乞祖宗宽容……”朱先生也禁不住泪花盈眶,进香叩
拜之后站在白嘉轩身边。高玉凤最后跪下去,黑娃跪伏不起,她也一直陪跪着。白
嘉轩声音威严地说:“鹿姓兆谦已经幡然悔悟悔过自新,祖宗宽仁厚德不记前嫌。
兆谦领军军纪严明已有公论,也为本族祖宗争气争光,为表族人心意,披红——”
白孝武把一条红绸到父亲手上,白嘉轩亲手把红绸披持到黑娃肩头。黑娃叩拜再三,
又转过身向全体族人叩拜。他从妻子玉凤手里接过一个红绸包裹的赠封,交给白嘉
轩说:“我的一点薄意,给祖宗添点香蜡。”他把赠封的银元到白嘉轩手里,面对
着那个佝偻如狗一样的身躯不禁一颤,耳际又浮起许多年前自己狂放的声音:那人
的腰挺得太直……
族人纷纷散去,黑娃在白嘉轩的陪同下款步走在院子里,一回身瞅见墙上嵌镶
的乡约碑石的残迹,顿然想起作为农协总部的这个祠堂里所所生过的一切,愧疚得
难以抬头。他想请求白嘉轩,由自己出资重新雕刻一套完整的乡约石碑,却终于没
有说出口来,缓些时候再说吧,那断裂拼揍的碑文铸就了他的羞耻。
黑娃问:“怎么没见我大?”白嘉轩笑笑说:“你大在屋里等你,在我屋里。”
鹿三得知儿子要回原上祭祖的消息,表示出令白嘉轩吃惊的态度:“晚了,迟了,
太迟了!”他冷漠地咕哝着。白嘉轩叮嘱鹿三应该回家去收拾一下屋子,黑娃引着
媳妇回来必定要回家看看的。自妻子去世以后,鹿三领着二儿子兔娃住在马号里。
黑明都不回家了。鹿三摇摇头:“他要回家他就去。我不管。我也不见他。我只有
兔娃一个儿。”白嘉轩甚至在劝说不下时发了大火:“人家学好你还不认帐?你这
样子的话就不通情理了!你要是不认黑娃,我就不认你了……”鹿三依然不动声色:
“那好,那行,我当给你面子。”白嘉轩就把鹿三和黑娃的会面安排在自己家里,
因为鹿三坚决拒绝在祠堂里的族人面前和黑娃相见。
黑娃走进白嘉轩那条街巷,没有进入门楼而拐进了对面的马号,把陪同的一行
人扔在身后。走过马号的门道进入栓马场,黑娃一眼瞅见一老一少正在那儿铡草,
老人一条腿跪在地上往铡口里塞草束,半大小伙子赳赳地叉开双腿一压一揭宽刃铡
刀。西斜的夕阳把一缕血红投抹过来。空气中弥漫着青草清香的气味,黑娃走到铡
墩跟前跪下去,叫了一声“大”,泪如泉涌,鹿三停止了塞青草,痴呆呆地盯着儿
子:“噢!你回来了……回来了好……”黑娃扶起父亲坐在铡墩上,转过身接住弟
弟兔娃的肩膀:你还认得哥?”兔娃扭一下头,羞涩地笑笑。白嘉轩指使儿子孝武
陪引朱先生到屋里坐着,自己引着黑娃悔恨高玉凤进了马号,朗声吆喝道:“三哥,
你看媳妇也来看你了。”高玉凤叫了一声“大”,就在草垛跟前跪拜下去,鹿三木
然地瞅着儿媳妇玉凤的叩头动作,眼里忽然掠过一缕惊骇,小娥被他刺中背部回过
头来叫“大”的声音又再现了……白嘉轩强令鹿三父子撂下活儿回屋吃饭,鹿三没
有拒绝也没有热情,只是木然在跟着白嘉轩走。黑娃忍不住问:“嘉轩叔,俺大看
去晃晃悠悠的?”白嘉轩不在意地说:“老了,你大老了!”自从鬼魂附体的折腾
以后,鹿三就成了这个样子。白嘉轩不想提及那个小娥,就进一步证实说:“人老
了都是这样了。你看我嘛,也变得迟手体脑瓜不愣愣的了嘛!”
一次难忘的晚餐在白嘉轩房明间里开筵。气氛由拘谨逐渐活跃起来,只有鹿三
表情依然木愣。孝义过来过去的祝辞和应酬的套话搞得不大耐烦,提出一个新鲜的
话头儿,“黑娃哥,你在县里干大事,经得多见的广,而今朝民人又征粮又征丁,
这日子咋过哩?”黑娃还没开口,白嘉轩瞪了孝义一眼:“咱今日个只跟你姑父你
黑娃说家常话,旁的事一概不论。”朱先生接住话茬:“征粮征丁牵扯家家户户,
也是家常事家常话呀!”白嘉轩点点头,慨然说道:“我是怕这些恼人事说起来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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