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着一行字:
我今晚得提前取回皮鞋。
白灵放晚学后就回到二姑家等候黄先生。她急不可待地出出进进于里屋和柜房
之间,最后索性坐在二姑父身边聊起家常。白灵说:“姑父,你现在不必从早到晚
刀子剪子锥子不离手地干啦!”二姑父做出无可奈何的得意口气说:“嗨呀,没法
子喀!那些熟人来定货,非得要我亲手做嘛!”二姑父又一次叙述了老皮匠去世时
留给他的遗训。即使皮货铺子发得家产万贯,也要他每月至少亲手做一双皮鞋。二
姑父平和地笑着说:“闹到这阵儿我还没发起来,还敢撂下刀子剪子锥子?”这当
儿,白灵瞅见黄先生戴着一顶礼帽走进来。
黄先生进门来说对二姑父说:“我要去上海办公务,鞋子得提前取。”二姑父
问:“还得几天走?”黄先生说:“后日。”二姑父说:“来不及,根本来不及。”
黄先生说:“这咋办?上海那鬼地方以衣帽取人,我可要丢人现眼了。”二姑父蔫
蔫地说:“你明晚来取。我熬眼也要给先生在上海风风光光走一程。”白灵笑着说:
“放心吧黄先生,有我姑父这句话你就放心吧!”说着就引着黄先生进入里屋。
黄先生坐下后说:“我来传达一个新的任务。”白灵庄严的期待着。黄先生说:
“你去给一个同志做假太大。”白灵愣愣地瞪大眼睛叫起来:“你说啥?”黄先生
强调说:“是假的。”白灵说:“可我根本没结婚。我根本不知道怎么当太太,假
的更装不来!”黄先生说:“你当然得从头学起。况且嘛,得像真夫妻一样甭让人
看出破绽。”白灵惊叫:“妈呀,这算什么任务呀?”黄先生说:“一种掩护。”
白灵又问:“那位同志是个什么人呢?”黄先生说:“我也不知道。”黄先生接着
就对这件事做了具体安排。
白灵辞去了豆腐巷小学教员的职务,提着一只小棕箱走出学校大门,门口有一
辆洋车等候着。戴着一只发黄变色的细草帽的年轻车夫一句话也不说,拉起车子就
逐步加速到小跑。白灵坐在车上说不清是一种什么心情,无法猜测假夫妻的生活将
会是什么样子,而真正的夫妻生活她也是没有体验的。她有点新奇,甚至有点好笑,
怀着冷漠的心去履行神圣的工作使命。车子钻来绕去经过七八条或宽或窄的巷道,
在一个虽然气魄却显得苍老陈旧的青砖门楼前停下来。车夫拍击着大门上的一只生
锈的铁环,院里便有一阵轻捷的脚步声。白灵的心忽然跳起来,仿佛真的要见到自
己的女婿了。街门吱扭一声启开,白灵一看见来迎接她的人几乎惊叫起来,竟然是
鹿兆鹏。她惊讶地张了张嘴又抿上了嘴唇,心在胸膛里便跳荡得一阵眩晕;她的双
腿像抽去了筋骨绵软无力,坐在车子上动弹不得;她晕晕乎乎看着鹿兆鹏给车夫摞
马铜子,车夫像是多得了几枚铜子很感激地连连哈腰,十分殷勤地要帮助送箱子。
鹿兆鹏接过箱子,然后扬起头对她说:“到家了下车吧!”白灵的心怦然轰响起来,
血液似乎一下子涌上头顶,脸颊顿时烧骚骚热辣辣的,眼睛也模糊不清了,下车踩
到地面上的双脚像踩着棉花,几乎不敢看鹿兆鹏的眼睛。走进街门,穿过过道跨进
一幢厦屋。未及白灵开口,鹿兆鹏尚未放下手提的棕箱就猛然转过身,满脸变得尴
尬而又紧张局促:“白灵呀,我咋也没料会是你!”
白灵顺势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心情平静了许多,看见鹿兆鹏一脸尴尬紧张局
促的神色,她自己反倒冷静下来。她依然没有说话,看见那尴尬局促的脸色忽然觉
得他很可怜。其实她在从门缝里瞅见他的眼睛的那一瞬间已经准确地判断出他和她
一样事先互不知底。她与他记不清有多少次见面了,他的老练,他的敏捷,他留给
她的总体印象里,从来也没有惊慌失措,局促不安,尴尬难堪这些神色;她甚至以
为他永远都不会出现这些神色,即使被围捕被通缉,被塞进枯井,他也不会尴尬,
不会惊慌,不会难堪;实际不尽然,他在她的面前像普通人一样尴尬,难堪了,局
促不安了。她的心渐渐平静下来之后,才意识到自己不能再出现惊慌难堪和局促。
鹿兆鹏放下箱子以后,搓着双手在厦屋脚地转了一圈,回过头来又解释一遍:“我
确实事先没有料到会派你来!”白灵看见鹿兆鹏的脸上已沁出一层细汗,冷静地说:
“你如果事先知道派我来会怎么样呢?”鹿兆鹏不假思索地说:“我会坚决反对的。
”白灵说:“你讨厌我还是觉得我不保险?”鹿兆鹏更加尴尬,连忙解释:“不不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白灵说:“你反覆解释你事先不知道派我来是什么意思?”
鹿兆鹏更加难堪,语言也支吾起来:“我怕你产生误会,以为这是我有意的……安
排……”白灵却进一步追问:“即使你事先知道,即使是你有意安排,又怎么样呢?
”鹿兆鹏猛然转过头说:“那样的话,我说太卑鄙!”白灵不动声色地问:“谁会
这样说你呢?谁又了解这真真假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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