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早瘾。父亲死後,他每天晚上在母亲落枕前和清早起床後都到里屋里坐一会儿。
两架纺车嗡嗡吱吱的声音互相衔接,互相重合,此声间歇,彼声响起,把沉稳和谐
的气氛弥漫到四合院的每一个角落。白嘉轩沉浸在这古老悠远而又新鲜活泼的乐曲
里,浑身的筋骨和血液就鼓涨起来。
长工鹿三把犁铧套绳收拾齐备,从马号里牵出红马拴在院子里的石雕拴马桩上,
扯着大步走进院庭,大声询问种子的事。嘉轩从里屋走出来:「你先喝口茶。」鹿
三站在院庭里说他不喝,仍然询问麦子和豌豆掺和的比例,二八还是三七?嘉轩说:
「这块地种药材。种子你甭管,我拿着。」说着喷出一口烟,吹净水烟筒里的烟灰,
放下水烟壶,喝下最後一盅茶,就赳赳地走出街门,进入马号。鹿三解下红马牵着,
套上犁杖。嘉轩扛起沉重的铁齿大耙子,腋下挟着一把镢头和一把竹条扫帚。,鹿
三回过头问:「你拿扫帚做啥?」嘉轩也不解释:「拿就是有用嘛。」鹿三就不再
问。主仆二人走过街巷,出了村子,走下河滩,红马拖着空犁在田间土路上撞出瞠
瞠瞠的声响。
田野已经改换过另一种姿容,斑斓驳杂的秋天的色彩像羽毛一样tuō_guāng褪尽荡然
无存了,河川里呈现出一种喧闹之後的沉静。灌渠渠沿和井台上堆积着刚刚从田地
里清除出来的包谷秆子。麦子播种几近尾声,刚刚播种不久的田块裸露着湿漉漉的
泥土,早种的田地已经泛出麦苗幼叶的嫩绿。秋天的淫雨季节已告结束,长久弥漫
在河川和村庄上空的阴霾和沉闷已全部廓清。大地简洁而素雅,天空开阔而深远。
清晨的冷气使人精神抖擞。
红马拽着犁杖踏进自家的地头,鹿三把犁铧插进土地,回过头问:「种啥药?
我可没种过。你说咋种?」嘉轩告诉他,还是像种麦子一样要细耕,种子间隔一大
犁或两小犁沟溜下,又像种包谷一样。为了撤播均匀,需得给种子里掺上细土成细
沙,因为种子太小太小了。鹿三吆喝红马排起来。一犁紧靠一犁,耕得比麦子的垄
沟更精细。嘉轩看了看翻耕过的土壤又改变了主意:「先耕一遍,再耙耱一遍,把
死泥块子弄碎了,再开沟播种。现在这样子下种不行。」经过夏天和秋天大水漫灌
和收获时的踩踏,粘性的黄泥土地严重板结,犁铧上翻出大块大块的死泥硬块,细
小的种子顶不破泥块就捂死在土层里了。鹿三禁不住问:「啥药材吗比麦子还娇贵?」
白嘉轩说:「罂粟。」白嘉轩说罂粟就跟说麦子包谷或者豌豆一样平淡。鹿三就不
再间。他不懂得罂粟,自己并不奇怪,几百种中药材里,他连十个药名也记不清,
罂粟想来也就不过是一种中药,或者属贵重稀欠一点罢了。
太阳升上白鹿原顶一竿子高了,这块一亩多点的土地耕翻完了,卸下犁具再套
上铁齿耙,白嘉轩扯着两条套绳指挥吆喝着红马耙磨过一遍,地面变得平整而又疏
松。鹿三又解下耙来再套上犁杖,在翻耕磨过的土地上开沟播种了。嘉轩每隔两小
犁,跟着鹿三的屁股溜下掺和着细土的种子,然後用长柄扫帚顺着溜过种子的犁沟
拖拉过去,就给那些细小娇弱的罂粟种子覆盖上一层薄土了。
这时候,好多在田地里劳作的男人都立在远远近近的地方瞧着这主仆二人的奇
怪举动,怎的用扫场扫院的扫帚扫到犁沟里来了?庄稼汉对这些事兴味十足,纷纷
赶过来看看白嘉轩究竟搞什麽名堂。他们蹲在地边,捏捏泥土,小心翼翼地捡起几
粒刚刚溜进垄沟的种子,在手心捻,用指头搓,那小小的籽粒几被捻搓净了泥土,
油光闪亮,像黑紫色的宝石。他们嘻嘻地又是好奇地问:「嘉轩,你种的啥庄稼?」
嘉轩平淡地说:「药材。」他们还问,「啥药材?」嘉轩仍然像说到麦子包谷谷子
一样的口气说:「罂粟喀!」
大约过了十天,那一垄垄用扫帚漫过的犁沟里就有小小的绿色生命萌生出来,
带着羞法和伪弱的姿容呈现在主人的眼里。也使白鹿材的庄稼人见识了罂粟。「唔!
罂粟就这样子?」「嗯!像芥茉,也像菜籽。」庄稼人的比喻总是恰当不过,罂粟
的幼苗跟那呛人鼻膜的芥茉的幼苗几乎一般无二。如果白嘉轩说这是「鸦片烟」。
他们准会惊得跌个跟斗,再也不会去跟什麽烂货芥茉相比较了。为了防备冬天冻死,
嘉轩和鹿三用牛车拉了一车麦秸草撒到垄沟里,盖住了小小的幼苗。
第二年春天,从被雨雪沤得霉朽污黑的麦秸秆下窜出绿翠晶宝的嫩叶来;清明
过後开始拔节抽秆分出枝杈,更像芥末或者油菜的株形了;直到开花才显出与後者
的本质差别来。油菜和芥末是司空见惯的碎金似的黄花,而罂粟却开出红的白的粉
红的黄的紫的各色的花,五彩缤纷,花谢之後就渐渐长成一个墨绿色的椭圆的果实。
过些时候,人们看见,白嘉轩和他家的长工鹿三,以及很少下地的母亲,甚至
身形相当笨重的妻子一齐到地里来了,用粗针或三角小刀刺破那些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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