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紧赶慢赶, 到了拢翠山下,两人又换了暖轿, 比得平时早一刻钟到了佛音寺。
莫欢一路上被颠得厉害,等下了暖轿, 她也顾不得身子不舒服。佛音寺里她熟门熟路, 提着裙子抄了近路, 小跑着往了缘的僧房方向去。
自重逢后, 莫欢在他面前向来是一副端庄贤淑的模样, 除了她年幼在佛音寺那段日子里,净空还是第一次见她这般。见她脚下飞快,又想起雪天路滑, 净空的眉头不自觉地皱起来,脚下的步子也跟着快了起来。
等莫欢到了,了缘的房外聚了几个老僧人, 都认识莫欢。见她来了,连忙上前道:“胭脂姑娘赶紧进去吧,了缘他可念着你呢!”
莫欢急急忙忙“哎”了一声,便进了屋。
里头坐着了悟方丈和净心,见她来了,也不惊讶,只微微点头示意。
莫欢朝两人行了个礼, 便往了缘病床处去。原在床边侯着的沈太医, 见她来了, 连忙起身给她腾出位置来。
一见到了缘, 莫欢的眼底的泪水又止不住地泛了上来。
老人家比得半月前更枯瘦了许多,露在被外的脖颈和手背,只剩下一层枯黄干皱的皮肤,松垮垮地包裹着骨头。混浊的双眼半睁着,早就没了神采,微卯的嘴唇微微张着,喉咙里时不时发出混沌的呼吸声。
莫欢扯了帕子,连忙拭了泪,又转身拿眼无声询问沈太医。
沈太医踌躇地看了一眼跟在她身后进来的净空,见他点了头,才叹了口气,朝着莫欢摇了摇头,意思已经很明了了。
莫欢咬了咬苍白的唇瓣,刚想开口求他再尽尽力,却听到床上的了缘含糊喊了一声。
她听不大真切,也顾不上许多,握住他枯瘦的手。
了缘突起的手骨硌在莫欢柔嫩的掌心之中,微微刺痛,让她不自觉地紧了紧,眼泪仿若断了线的珠子,一颗颗地落在了缘干枯的手背上,她抖着声音轻轻地唤了了缘一声,“师傅,我是胭脂啊。”
了缘似要努力地睁开眼,却依旧半耷着眼皮,嘴里含糊地咕哝一声。
莫欢凑到近前,才将将听得清楚些,却不知道他喊的是“胭脂”还是“燕子”。
“哎……”她此时也顾不上许多,带着哭腔应了了缘一声。
“燕子……”了缘似有所觉,又呢喃一声,比得先才更清楚了一般。
了缘右手紧紧地握住莫欢的几根手指,嘴唇一翕一合,胸口急速地起伏着,喉咙仿若被哽住一般,发出痛苦的气息声。
“大人,求您……”莫欢见了缘如此痛苦,刚要转头求沈太医再替他看看。
谁知了缘又高声喊了一句,仿若要用了余尽的力气:“儿啊……”
莫欢蓦地想起上次来看他,自己劝慰他的那些话,一时愧疚非常。那些话恐怕又成了他心里的空念罢。
了缘虽出家为僧,可她知道,老人家无时不刻地挂念着家中的儿孙,盼望着赶他出家门的儿女有朝一日能幡然醒悟,接他归家。
可一念便是十几载,在佛音寺的那些日子里,莫欢时常跟在他身后瞎忙活,偶尔见他对着厨房的灶台嗟叹发呆,失神时也会不自觉地念起一些人的名字,其中就有“燕子”。
当时莫欢还以为他在喊自己,应得十分痛快。了缘师傅却只呵呵一笑,眼里的落寞一眼便能看得出来。
莫欢是后来的,自然不知道其中缘故。还是她追在小净空身后问了好几天,才从小闷葫芦口里把话撬出来的。
那个“燕子”,是了缘师傅的小孙女。老人家被赶出家门时,他家的小孙女不过同自己一般大年纪。
自那之后,莫欢便懂了,他把对儿孙的思念寄托在寺里的每一个孩童身上,有自己,也有净空。
莫欢轻轻地覆上了缘紧握着自己的手,一想到年幼时了缘对她的庇护和照顾,眼泪落得越发地凶了。
床上的了缘依旧断断续续地念着亲人的名字,莫欢听得心酸不已,抽泣了好几声才有些犹豫地轻声道:“我爹娘……”
她话还未说全,左肩便被人轻轻地握了一下,莫欢下意识地转身去看,原是净空。
莫欢抬头对上他的眼,泪水早已模糊了自己的视线,等泪珠顺着眼角滑落下来,莫欢才看清他眼里的不赞成。
莫欢一瞬间便懂了净空眼里的意思。
了缘师傅空念了后半生,空念便成了痴念。
她只是胭脂,终究成不了“燕子”。自己那一番所谓善意的谎言,无非让他痴念更重,随后的痛苦也更甚。
净空看着她泪迹斑斑的小脸,心里狠狠一滞。她想来是极其悲痛的,苍白的唇瓣被她咬出一丝血迹,仿若胭脂点落在唇间。
净空拢在袖中的手不自觉地收紧,掌心仿若还能感觉到她微抖的削瘦肩膀。
心头想替她拭泪的念头让净空恐慌不已,净空努力地克制着自己蠢蠢欲动的手,任由手里的佛珠硌进他的掌心,刺痛他的神精,好让欲念驱逐。
莫欢无心顾及净空的诸多心思,床上的了缘一声“回家去”让她心如刀绞,莫欢蓦地无端地恨起他那狠心的子女。
莫欢的眼泪落得更急,她能感觉到了缘握着自己的手慢慢地松了力气。
她心里害怕,一个个念头不断的闪过,下意识地要反握住老人枯瘦的手。
还没等她握牢,了缘的手便从她的双手间滑下去,落在青灰色的冬被上。失了血色和灵魂的肤色仿若要与那青灰融为一体。
“师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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