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九四四年的二月五日晨﹐天气很好﹐九时已定当一切。电告国华后﹐便与赵君乘车至亚洲旅馆﹐得介绍万生之办事员张君及下手三四人。他们相帮替我提行李﹐驱车至外滩。车力由张君抢出﹐使我感激得很。
外滩乘小轮(此为其公司雇)至扬子码头﹐上去一段路又登大轮﹐张君等非常客气﹐中午又叫我吃饭。下午二时他替我寻一高铺﹐我买被一﹐洋廿元﹐连铺钱共五十元。二时后陆续客进﹐四时开船﹐即开饭﹐饭很粗﹐但很香。我以咸肉(此为姨母所给)而下之。不时张君喊我去吃晚饭﹐我说已吃过﹐他才去﹐真客气极了。
乘客均是单帮的多﹐女人也不少﹐茶房每与之瞎闹﹐性关系极公开。夜里我睡不多时﹐一路望海﹐海水滔滔﹐四望无边﹐一轮满月半掩淡云,与自己那首胡诌的诗《月的微笑》的境界完全不同,真的已到了海阔天空之境了,一起一伏的浪头尤成妙观,真的看不厌呢﹗
晨约三时轮抛锚﹐六时又开进镇海关﹐始渐见海岛小山﹐又渐渐见岸﹐岸上高山并立﹐识者指为招宝山。七时多并镇海码头﹐有数客上岸,不多时又启揽行。约九时抵宁波埠﹐客人纷纷上高层﹐我也提二网萝上去﹐遇张君﹐谢了一声即行。客人下船须排队检查市民证﹐又由警察查货。我叫一脚夫提行李﹐洋四十元。检查时﹐有荳油一瓶﹐问我“哪能话?”我初出门﹐一时为之木然﹐而旁边日人在﹐塞钱很难﹐警察见状便说是要充公的﹐所以被拿去了。但东西被掏得一塌糊涂﹐正在整理时﹐一日人竟使其铁蹄﹐向我乱跌﹐我忙走旁边时﹐有笔数枝被散落在地﹐已四周散开﹐那时我愤恨极﹐这无理的野兽﹐我恨不得咬他几口肉﹐才泄我愤。那时笔也不要了,愤而走出。经海关抄后﹐有“蓝帽子”者抢着提行李。我懦弱极了﹐竟被他抢着强提。后来也费洋二十金。将出码头有黄包车来兜生意﹐答应拉至乌隘﹐洋五十元。不料那车夫将行李拿到停车处遂有一流氓样人说什么要“脚板钱”。我硬要出,不肯乘。而彼竟用强横手段﹐不叫我走。我知自己孤单一个﹐故以十金了事。但我心里的愤怒是不会减少的。车出码头﹐车夫竟自语到下白沙﹐我说“到乌隘”,车夫说他不认识乌隘﹐况且本来讲好到白沙的。后与之争吵﹐别人来解和﹐车夫硬说“已等他二钟头了”,这车夫完全是个流氓呀﹗那时我是多么悲愤﹐我若有气力先打他一顿再说。可是到了这人头生疏的地方﹐有口难分。又以十五金解事。另顾车至下白沙,车资廿元。车自中马,街道房子都倒败不堪。车至上白沙﹐有和平军站岗者﹐要抄各物﹐东西又被掏乱﹐有鞋钉一包﹐竟诈小仙﹐我说:“那还是香烟贵﹐如肯还,还之﹐不肯也算吧。”
彼始还我。而另有一要牙粉一包﹐掏之不着﹐我说:“等我到下白沙时送来吧”他说:“好﹐你送来吧”。我想你这狗﹐难道我还会再送上给你﹐真是在梦想了。
车过中白沙见父正坐在石凳上﹐我掩面而过。货放在范同仁﹐范宝明已白发满头而老熟矣。我问其子﹐他说在沪香烟公司做事。
空着手一路走来﹐与阔别四年的地方看个仔细。铁道已不见踪﹐已成荒坟堆了﹐而白骨俱露﹐十分破败了。阿福家的确如国华言﹐屋周环河﹐出路拦以竹篱﹐强盗一时难入的。阿福为乌隘我家邻居,乃一当地恶霸。时有小偷土匪来犯﹐其曾用枪矛将人捅死。家有恶犬数只。新屋之竹都弄个精光﹐我悄悄地走入后门﹐母正坐晒太阳﹐我喊了一声“阿姆”,心中的郁闷几乎都吐了出来﹐鼻子酸溜溜的怪难过。母亲见到我,大声欢呼。我走入室﹐似乎屋小多了﹐矮也矮多了﹐一切都好像陌生一样。自己呆呆地看了多时。呵﹐四年之久的阔别呀﹗什么都好像变了。母亲也老得多了,已新添上白发数条。只有二年没见﹐苦闷的老家已将她老人家折磨煞了。四年流浪的儿子呀﹗他有什么能力﹐他有什么可能安慰父母。他出外时是黄口的小儿﹐一颗纯洁的心,他不知道人间的复杂和冷酷﹐他自信“吃饭有何难”,可是如今回来时﹐是一颗受伤的心,一个无用的人﹐像战败的兵拖戈而归了。但已年青人了﹐躯干已长成﹐在这一点﹐却骗得父母的喜欢。挽秋回春﹐其实我何尝是春风呢﹖但我勉强装笑﹐我准备继续骗下去吧﹗
母亲快乐地去叫小舅父挑行李。时国华祖母及婶母也来,她们似无甚老。寒喧一番﹐她们就走。后来小舅父也来了,这老实的农夫﹐他也被生活挤得苍老多了。他见着我时﹐奇怪我怎样有这样长了。
被掏得七零八落的行李我开始整理。母亲边烧饭边问沪上各事。时小舅父的儿子黑炭与松青来,他们长大了,黑炭我有些不认识。裕人婆也来。她生着鼓涨病,脸孔很黄,可是说话却很有精神。今昔同样,她说了一大遍“这样长了,这样大了”就走。
母亲说些乡话,又说父之脾气如何的坏,又说到乡中生活的艰苦。我的眼已润湿了。这是几年来第一次流呀!母爱感动了我的心。
下午母亲缝被,小舅父来,我谈二舅父病况及死况,又道家麦之坏。不多时父亲也来了,他已一头萧萧白发,微红的脸。我喊了一声,父亲竟不认识了,当他知道时也就快乐地笑了。呵!那时我真幸福呀!我已被宠爱得心中痒痒然。我这时才想“人间的真正的爱,只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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