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到弄堂深处,他看到熟悉的天井和水门汀的水斗,头上依旧飘舞着从窗子里伸出晾晒的五颜六色像万国旗样的衣裳。他走到最里的一个小门,推了推竟是虚掩的,于是走了进去。四年前那次来上海,因为公务机密和紧要所以没空过来,但他知道弟弟幼臣一家现在就住在这里。他摸着阴暗的楼梯,经过那间他曾经住过的阁楼,再直接向上走到二楼,那个曾经是二房东张家的门口,敲了敲门,门咿呀的打开,迎面是白发已经悄然爬上鬓角的弟媳枚
。枚见到他,先是吃惊的一怔,呆了有数秒,突然爆发式的大哭出来“阿哥---”,然后一下扑到他的身上。枚的身后愣愣地站着三个小孩,二女一男,男孩手上裹着纱布绷带。枚自觉到有些唐突,便立即转身向三个小孩喊道:“快叫大伯”。他拍了拍侄儿女们的头,疑惑地望着枚。枚仍未止住眼泪:“他被抓走两个多月了。”“为什么?”“他们说他里通外国”“哪能吶?”“他们说因为你在国外,所以…,再加上他又被他们单位打成走资派,所以被关了起来。”他正想再问什么,门突然被外面粗暴地敲响,吓得两个小女孩要往桌子底下钻,没等枚去开门,一个臂带红袖目标后生带了七、八个腰扎武装皮带的人就冲闯了进来,那后生一步窜到他的面前,指着喊道:“就是他,外国特务!”
看着进来的一堆人,就像看着一堆小丑,他只觉又可悲又可笑,他镇静地把枚和孩子们挡在身后,平静地说:“你们谁是头?”这时从人堆中走出一位面色阴沉方脸鼓腮的中年汉子,着一身洗的发白的蓝色工装,斜着眼盯着他,厉声问道:“侬啥地方人?”他同样以尖锐的目光注视着这个方脸汉,并不理他,反而用平稳却异常严厉的声调命令方脸人身后那堆人:“其他人都出去!”那堆人听到这出乎意料的不容置疑的命令式口吻,迟疑地窸窣着,方脸汉感觉到了对面强大的冷峻和身背后的动摇,他挥了挥手,身后的人都退出了门外,但门还是敞开着。他眼睛依然像匕首一样直逼着这位方脸汉,不慌不忙地说:“我是从北京来。”说完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绿皮证件伸到方脸汉面前,方脸汉打开绿皮证件,看了一下,眼睛马上低垂下来,脸上肌肉顿时放松,连声说道:“首长误会,首长误会。”脚步后退着,一只手向下伸开,腰略弯:“首长请便,首长请便。”退到门口后,轻轻把门带上,接着一串嗵嗵嗵下楼的声音,隐约听到小声的议论:“北京来的,北京来的特殊人物。”
这场闹剧使他觉得恶心,回头看看弟媳和三个小孩的惊恐样子,不禁长叹口气。在他拿出证件时也曾稍有察觉不到的犹豫,他不知这个其实已经过期的证件是否管用,不过这时已经是1969年末了,特殊时期已有三年,疯狂的巅峰已经略有收敛,国内矛盾已转向对苏联的战争准备,军人的地位在社会上占了绝对的优势。他刚才拿的就是四年前执行任务时,军方发的一个临时证件,他这次回国有意带在身上,以备不测,果然这时用上了。
端着枚沏好的茶,坐在一把断了许多藤条的藤椅上,他巡视着这个他曾经熟悉的房间:这是一个大房间隔出的两个套间,大约20多平方米,简单而整齐的布置比较以前那个异常凌乱的张家,显得更加适意。地板显然已经很久没有打蜡了,剥落的红色油漆下,露出原色的木纹,即使在这么冷的冬天,木窗也像是关不严地半敞开着,在门口处辟出一个有抽水马桶的小卫生间。在上海异常紧张的住房条件下,幼臣家的环境虽然还算说得过去,但比较那些南下干部,幼臣这种本地地下党出身的干部,条件就差很多了。是他把弟弟幼臣引入革命这条路的,50年代幼臣从北京中央政法干校毕业后,就从以前的五金工会转到了上海司法系统,成为一名中层官员。他一直很感激幼臣和姊姊莉霞,因为自他1947年离开上海就回来过两、三次,是他们替他为晚年的父母亲尽的孝。
枚把三个子女一一介绍给他,最大的阿静十二岁,男孩小涛才十岁,最小的佩静才八岁,他们在他出国前虽然都见过,但那时他们还很小,“都长这么长了,哈哈,都不认得了,过来给大伯看看。”他从手提袋里掏出几包巧克力递给三个小孩,又拿起小涛裹着纱布绷带的手,问这是怎么回事。精神未定的枚见他问起这个,就又眼泪汪汪了,他最怕见女人的眼泪,便催促道:“快讲么,不要老是哭哭啼啼的啊。”枚收了抽泣说:“幼臣被抓的那天晚上,他们把小孩都关在里屋,不让出来,小涛急得拼命要冲出来,但门被反锁着,他就用拳头敲碎了门的玻璃,打开插销冲出来,血流了好多,好在这时他爸爸已经被带到楼梯,没有看到。送到医院缝了八针,后来又有些感染,所以现在纱布都没有拆掉。”“现在人关在哪里?”“据说关在市委,与其他牛鬼蛇神关在一起,整天开批斗大会陪斗。”“他不是前两年就靠边站了吗?”“是啊,但现在又被邻居举报说是里通外国,就抓进去了。”这时小涛忍不住了大声叫道:“就是刚才同你讲话的那个赤佬,是他抓的阿爹。”他欣赏地看着这个像只愤怒小老虎的少年,一直没放开他那只缠绷带的手:“哼,里通外国?”他抬起头对着枚说:“国家派驻海外使领馆的工作人员的亲属就是里通外国?真是乱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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