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把列车窗户微微往上推开五公分,海的气息就缓缓地飘了进来。
星期日午后,车厢内除了我以外没有其他乘客。一到夏天,假日就会有很多到海边玩水的观光客,但是这个时节——四月初离海水浴场开放还很久,所以会趁春假到乡下海边来玩的大概就只有中学生了吧……就是在说我啦。
仅仅两节车厢的电车摇摇晃晃地转过一个平缓的弯,眼前紧贴着竹林的山壁突然消失,视野豁然开朗,海的气息也更重了。阴郁的天空下,栉比鳞次的住家屋顶、锈铜色的海面看上去都灰濛濛的。
电车摇着摇着,停靠在小车站。
我从行李架上取下登山包,刚走下露天的月台,就看到右手边深绿色的山间隐约有一块灰色地带。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那个山谷成了大型垃圾弃置场。我不知道那算不算合法的垃圾场,总之常有各处的卡车载运坏掉的电器或是家具来堆放;曾几何时,那里竟有种不可思议的静谧感,安静到就像世界毁灭十五分钟后一般,成了一块封闭的空间。我念的国中靠海边,自从某次迷路偶然发现这里之后,我就偷偷把这儿称作“从心所愿的百货公司”。有部小说里曾经出现这个店名,虽然念起来又臭又长,反正我也不会告诉别人,所以无妨。
我父亲的职业很稀奇,是音乐评论家(虽然对其他评论家很失礼,但是我只是想强调父亲的职业对我来说很稀奇而已),我家也因此充满了各类音响、唱盘、cd、乐谱跟相关资料。母亲大约在十年前受不了这些而离家出走了。而我虽然对未来没有任何规划或是目标,但是满六岁那天晚上,我就对自己发誓,将来绝对不当音乐评论家。
姑且不论那些,家里的器材明明是谋生工具,父亲却对它们很随便,不管是喇叭、转盘或是dvd播放器都会被他弄坏。小时候不太有人买玩具给我,所以常拆解父亲弄坏后要丢的那些器材,慢慢地也学会怎么修理和组装,现在已经变成半兴趣了。
由于兴趣使然,我每两、三个月就会搭电车一路摇到海边这个“从心所愿的百货公司”,收集一些有的没的、捡拾堪用的零件。一个人在垃圾山上走几圈,感觉就像地球上只剩我一个人还活着般,感觉不赖。
不过……这天到垃圾场来的不光是我而已。
穿过杂木林进入山谷,刚看到任由日晒雨淋的冰箱和报废车辆堆积的山丘,便意外地听到了钢琴声。
一开始还以为是听错了,但是当我走出树林看到废弃物堆成的山近在眼前,才发现听到的不只是钢琴声。宛如平静海面的低音和弦上,巴松管……接着是竖笛的声音缓缓传来。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曲子,不过我记得曾经听过。大概是——十九世纪法国那边的——钢琴协奏曲吧。可是为什么会在这里听到呢?
我攀上报废车顶,开始爬起垃圾山:钢琴的旋律转变为进行曲之类。本来还想说是不是哪边的收音机还有电,才会传来琴声,不过这想法一下子就消失无踪了。声音的广度不同,那的确是乐器现场演奏出的声音。
我爬上山丘顶后,往垃圾场中央的洼地看去——那光景让我吓到屏住了呼吸。
柜子、毁损的床和碗橱之间埋着一台大型平台钢琴,上盖像淋湿了一般发着黑光,宛如鸟的翅膀般展开。琴盖另一边随着细腻琴声摇摆的,是一头栗色的头发。
是个女孩子。
那个女孩坐在倾斜的键盘前,长长的睫毛微敛、目光专注在手边。她细腻通透的琴音就像冬季末的雨滴,一滴一滴从钢琴里弹跳出来。
我对她的脸有印象。
凛然而惨白、好像不存在现实之中的面容,美得让人无法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那头栗色的头发,就像在阳光下溶化的琥珀一般。
我在哪见过她,但是……怎么会见过呢?
名字——想不起来。她现在弹的曲子——也想不起来。
这里明明应该不会有其他人才对,发出声音的只有一架钢琴跟穿过杂木林传来的海浪声,为什么——会听到管弦乐伴奏呢?
突然发现倒在我脚下的冰箱总在她用力弹奏低音的时候跟着震动,发出微微的声响,不只如此,另一边埋在瓦砾堆中的脚踏车、锈蚀了的铁盆、破损的液晶荧幕等等,也随着她的钢琴声发出共鸣。
埋在山谷中的废弃物在歌唱。
那回音却勾起我记忆中这首曲子的管弦乐伴奏。
虽说是幻听——感觉也未免太真实了。
我果然认得那首曲子,但是……究竟是哪一首啊?
为什么——竟会如此触动我的心?
快板进行曲仿佛匆促的脚步声流进破晓前河口般、广漠的慢板乐音。无数个细小音符的泡沫自海底浮上水面,渐渐扩散开来。接着远方再度传来管弦乐声,这次会稳健的持续——
但音乐却突然停下来了。
我屏住呼吸,像藤壶一样紧贴在垃圾山顶,往下俯瞰那架钢琴。
女孩停下弹琴的动作,以非常严厉的眼神瞪着我。
管弦乐般的幻听跟钢琴的余音、甚至连吹拂过树梢的风声都消失了,让我瞬间以为世界末日真的到了。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在那的啊?”
她说话了,声音就像酒杯落地般清亮,她生气了。我一个没踩稳,从冰箱上滑落下来。
“我问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在哪里的?”
“呃,这个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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