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挽之一生下来身体就虚弱得很,长年累月伤风发热,很少有爽利的时候。街坊背地里戏称他为小药罐子,成年以后,又改叫药罐子。那些街坊邻居和苏挽之一样,都是贫苦百姓,尽管对苏挽之的样貌才华无比称道,但真的有媒婆上门说亲时,又都婉言谢绝了。不为别的,单看苏挽之弱不禁风的样子就难以挑起养家糊口的担子。也有一些想得长远的,认为苏挽之身体虽不好,但胜在脑袋灵光,没准以后入仕为官,一家子都跟着沾光了。于是也请了媒婆来细问,但媒婆的话无异在本就不怎么热络的气氛上浇盆凉水,
“苏家嫂子说了,她儿子不考功名的。”
活不能做,又不考功名,还要汤药吊养着,这哪是招女婿,简直是请菩萨。
所以苏挽之到二十三岁,也还没成家,若不是沈无虞阴差阳错撞开他家的门,他到现在应该也还是独身一人。
他早已安于这样的命运,生就带来的东西,如何去抗争?可现在段明幽告诉他,他是因体内含毒,才招致身体受创,健康受损。
换言之,并非天意,乃是人为。
苏挽之心悸之余,更加不解,
“娘亲告诉过我,她怀我的时候想吃山上的酸橘,爹就上山去摘,没想到却失足跌落山崖摔死。娘亲自责不已,伤心悔恨过甚,结果动了胎气,我便早产了。也是由于这个原因,我才身体孱弱,稍有不慎就病邪入体。”
“而你娘觉得愧对夫家,加上那年正逢干旱,澧县闹起饥荒,她不忍你挨饿受苦,于是带着你避走他乡,辗转来到攫阳城,更有幸得到同乡援助,在此安定下来。”
段明幽补完他的话,颇有深意地道,
“这个故事太过合理,我派人打听的时候,并不觉得有何不妥,整个云泽每年闹干旱的地方那么多,逃亡外地的人也很多,一个失去丈夫,在夫家受尽白眼欺凌的女子携着尚在襁褓中的儿子逃难,也不是不可能。只是……”
段明幽话锋一转,直视苏挽之道,
“一个生于乡野,没受过什么教养,又历经磨难的村妇,怎会举止文雅,心思灵巧,还刺得一手纯正苏绣?”
苏挽之一时答不上来,竟是被他问倒了,
苏挽之的娘亲姓聂,行三,她告诉苏挽之乡下人取名不讲究,前面两个哥哥叫大郎,二郎,爹娘便顺口唤自己三娘。聂三娘和邻居苏洪年龄相当,从小玩大,苏洪十八岁那年两人成亲,两年后有了苏挽之。
“你爹走的时候才满二十不久,都怨我,想什么不好,偏要去想长在悬崖边上的酸橘!”
聂三娘每提起这段往事,都哭得不能自已,苏挽之怕她伤心,便很少提及,更谈不上去怀疑。
现在经段明幽提醒,他也觉得娘亲身上违和之处不少。
她非常擅长女红绣工,以此为生养活自己,自己的衣服也都是她亲手所作,剪裁样式比起大布庄的也毫不逊色。她还会煮许多新奇菜色,尽管两人生活寒苦,少有余钱,但逢年过节,娘亲一定会烧许多好菜,盘盘碟碟色香味形俱佳,有些搭配酒楼的厨子也未必想得出。最让他觉得奇怪的是,娘亲竟然识字。她对自己说过,外公早前在村里私塾先生那里做工,她去送饭时正好遇见先生讲课,就趴在窗边偷听,长此以往,竟也能粗略认得些字。
可事实并非如此。
苏挽之曾发现娘亲遗落在院子里的手帕,帕子质地精良,一角用丝线绣着一朵雅致的并蒂莲,另一角绣了一首字迹清隽的小诗。
思君夜夜泪低垂,剪烛不语复天明。东风吹生花千树,妾心寸草已成灰。
那时他才十一二岁,并不知诗中深意,还怕娘亲丢了东西着急,急忙送还给她。当时娘亲见到手帕欣喜落泪的模样还历历在目,那手帕无疑是她的,那首诗……肯定也是她作的。
再者,娘亲面容姣好,身段婀娜,即使素衣白布,粉黛不施,也清丽非常,与左邻右舍那些大婶相去甚远。
只是苏挽之懂得这些的时候,聂三娘已经缠绵病榻多时,美貌不再,人如风中残烛般憔悴不堪,苏挽之忙着照顾她,更没心思去理会那些在脑中一闪而过的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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