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间章)
最奇怪的是,有时候他让雷米尔想起妹妹。
他们毫无疑问一点儿都不像,玛利亚像蒲草一样柔韧,聪慧,发自内心的温柔,而神父,雷米尔说不好他是什么样的人,但至少可以说出他不是哪种人。他外出时将法衣穿得整整齐齐,脸上挂着温柔诚恳的笑容,而在家里,没有人的时候,他依然穿着法袍(雷米尔没见过他穿别的),脸上却不再有任何笑意,与他的眼睛一样。
如果雷米尔还是个普通人,或许他会以老兵的直觉嗅出神父身上那点儿不对劲,但雷米尔不会深想,就如那些爱戴神父的小镇居民。但他们相遇时雷米尔已是个恶魔,对神父来说与家具相仿,神父无意在家具面前伪装。这位温柔神父的手像屠夫一样稳定,他修补雷米尔就像缝纫一件开线的衣服,当他站在雷米尔面前,盯着后者,思索着什么,前军官觉得自己看到一个标本制作师,手持大头针,思考着该先钉上蜻蜓的哪个部分。
他跟玛利亚一点都不像,无论是内心还是外表。雷米尔的妹妹有一头柔软的棕发,打着卷儿,胜过最好的羊毛。她的眼睛好似焦糖,在阳光下又宛如蜂蜜,雷米尔觉得她是活生生的天使降临人间,而神父……
即使带着诋毁的心思,将矛头对准神父的外表也很不明智。他并不面目可憎,与之相反,即使雷米尔还是曾经的模样,要是有陌生人需要寻求帮助,他们也会走向神父而不是军官。神父活脱脱日历或者圣职者宣传画上走下来的人物,法袍整洁而朴素,头发向后梳,笑容悲悯,“神爱世人”。金发太过轻佻,棕发红发又太贴近世俗,他那黑如鸦羽的直发恰到好处,显得稳重又聪明。那双天蓝色的眼睛剔透洁净,因为圣职者的光环,他身上那一点儿异于常人的特质会被认为是超于凡人,圣洁而高贵,非凡而慈悲。
可雷米尔觉得他像妹妹。
大概十二岁的时候,雷米尔跟妹妹出来躲发酒疯的父亲,刚好遇到一对夫妇抛锚在半道上。雷米尔给他们修了车,那个丈夫给钱给得很慷慨,而做妻子的则给玛利亚塞了一大块南瓜派。“我不能再吃了,会胖的。”她咯咯笑着,拍拍玛利亚的头。
那是一块很大的南瓜派,刚切出来,里面还是热的。玛利亚咽了两次口水,好不让它顺着张开的嘴巴流出来。她小心翼翼地啃了一口,眼睛都亮了起来,看上去开心极了。“好甜啊!”她说,把南瓜派举向雷米尔,“哥哥,喏,好甜啊!”
雷米尔记得他的母亲很会做南瓜派,又甜又暖和,特别好吃,可惜她在玛利亚记事之前已经过世。当雷米尔的父亲沉迷酒精,点心在他们家就成为了奢侈品。玛利亚为一块南瓜派眉开眼笑,即使雷米尔把一整块都喂给了她,她还是吃得又慢又小心。
神父吃得又慢又小心,他烫得嘶嘶抽气,依旧舍不得停下,湛蓝的眼睛眨呀眨,像只鼻头湿漉漉眼睛也湿漉漉的狗崽子。他不在工作时间,头发没梳得一丝不苟,碎发散落在眉毛附近,让他看起来很年轻。
或许他本来就很年轻,只是平时太过稳重,看不出年轻人的样子。如果有什么人适合表演生而知之的神迹,大概就会是这幅样子,雷米尔怀疑他八岁到八十岁都会这副圣职者的典型模样,但这件事,反而让他不那么“神父”的举动显得更加孩子气。当他满怀感激地吃下非常普通的东西,或者站在厨房里碍手碍脚,伸着脖子歪着头往锅里看,雷米尔心中会泛起一阵柔软的涟漪。
前军官想把他扔进什么温暖安全的地方,用热乎乎的东西填满他的碗,把他喂得饱饱的。雷米尔想到妹妹,于是升起保护欲,或者雷米尔升起了保护欲,然后想起妹妹。但事实上,神父这样的人显然不需要雷米尔的保护。没有人需要雷米尔保护,他保护不了任何人,甚至不能保护他自己。
雷米尔能好好坐在桌子对面,乃至他还能呼吸这件事,全部仰仗神父的……怜悯?兴趣?雷米尔不知道。神父突兀地转变了态度,开始对他摆出对待其他人的笑脸,将雷米尔从浴室放进客厅,当然也可以因为什么雷米尔不明白的理由再转变一次。雷米尔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他宽宏大量的原因,于是也无法避免他收回恩典的未来。
雷米尔的积蓄和家都在恶魔肆虐下灰飞烟灭,他的军牌遗落在了战场上,他的名字记载在阵亡将士名单上,大概会被葬入士兵公墓,既然他的所有亲友都已经先一步死去。雷米尔住在神父的房间里,吃他提供的食物,穿他买来的衣服,抽他的烟,用他的电,偶尔雷米尔会计算自己欠了神父多少钱,能怎么还。
没有人会雇佣一个恶魔,偷窃不会被允许,神父有一张做家务的时间表,他自己就能做得井井有条,雷米尔不会做得更好。如果将雷米尔视作厨师,他的工资大概能抵消伙食费,顶多再抵消沙发上的借宿费用,一天换一天,之前欠的永远还不清。而雷米尔欠下的还不止这有形的债务,比如说,当神父半夜起床把他从噩梦中拉出来,打开灯,让那些尖叫不休的梦魇缩回灯光之外,雷米尔知道自己又欠他一次。
雷米尔想知道偿还之日何日来临,有时候他会在心里跟自己讨价还价,想着自己能付出什么。一只手,可以,希望别是惯用手,或者希望惯用手能抵更多。一条腿,可以,反正他现在的活动范围也不大。两只手或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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