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窗外沿的铜铃沿路发出轻微而连绵的叮当声响,提醒着过往的人让出道路,给吴王尊贵的客人通行。
御者熟稔地挥动皮鞭,驱赶着牛车向吴国宫廷的外馆行去。
“慢一点,我不赶时间。”从车厢里传出清冽的声音,“我们的车上,可有位经不得颠簸的客人啊。”
御者应了一声,车速缓慢下来,车轮辘辘的声音响彻在阖闾大城洁净的路面上。勾践从车窗望出去,看见那一角浅青色的天空,唇角隐约泛出笑意。
外馆的大门敞开,身披甲胄的士兵们恭敬地向这辆载着贵客的牛车行礼。但是勾践知道,这些看上去恭敬的士兵,随时会反脸成为他的看守者。吴越之间关系一向紧张,在吴国借着孙武天下无双的兵法和伍子胥举世难觅的智计打败强楚、隐隐然成为这战乱时代新的霸主之际,近在咫尺而国力又不如吴国的越国,正是倾巢之下的危卵,随时有覆灭的可能。
既然国力悬殊,无法从外部破坏,那么,从内部怎么样呢……
在想着这些的时候,勾践的眼睛微微眯起来,笑容越发灿烂。
如果不是国力不如人,越国何必一直在吴楚面前扮出摇尾讨好的样子?
数年前,无人知道吴国竟然可以瞬间变强,几乎让强大的楚国灭亡。越国数代先王的联楚抗吴的策略宣告彻底破产。为了这个错误,越国几乎被吴国顺手灭掉,最终不得不卑辞厚币求和乞怜,甚至献出王侯贵族来讨好吴王,只求平息那黑衣冷血的君王的怒火。
勾践的笑容,从来不会带上任何不洁的色彩。没有人看到他的内心,那棘刺般的野火。
他伸手,隔着毯子,轻柔地抚摸身前那个裹在毯子里的人形。
没有强大的后盾,没有有力的臂助,他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的智谋,和……直觉。
他的直觉告诉他,今日宴会里见到的这只玩物,不仅是美丽和有趣而已。
他微微抬起头,望向外馆的庭院。
一个身着宫监服装的下人,正手持长柄的扫帚,在一丝不苟地清扫着庭院。
庭院极其洁净,除了偶尔飘下来的黄黄绿绿的树叶,不见一丝尘埃。虽然如此,那面目清秀的宫监依然默不作声地坚持着扫清每一寸路面,仿佛他生命的全部意义,都集中在手底的扫帚上。
勾践看着他,眉毛不易被人察觉地微微一挑。
扶馨在静静扫着地。阳光很好,外馆又安静又庄严,这静谧的一刻能引起任何人甜美的心绪,却无法在他槁如死灰的心里引起波澜。
入宫数载,早已忘却旧事,磨灭乡音。
当越国世子勾践的牛车驶入外馆大门的时候,他也只是谨慎地退到一旁,做出卑谦顺从的迎候姿态。
他感觉到有敏锐的视线在盯着自己,却不知道从何而来。
“止。”
从垂着朱红色缨络的车窗里,忽然传出明快的声音。
驾车者应了一声,挥鞭呼喝,牛车猛然停了下来。
勾践伸手拨开窗帘,深思着看着扶馨,微微一笑:“我好象见过你?”
见你的鬼。扶馨下意识地避开对方那带着天真无邪感觉的眼神,勾践居高临下直视他的视线在谁看起来都是明亮得不带一丝阴影的吧,可是扶馨却感到一阵麻麻的凉意慢慢爬上脊背,沿着脊椎向上集中,真正体会到头皮发麻的可怖感受。
“我……奴婢想,没有吧,尊贵的殿下。”勉强说完这句结结巴巴的话,扶馨甚至不敢抬头看对方一眼。
勾践的眼神在他头顶打了个转,若有所思地收了回去,轻笑一声。
“既然如此,帮我准备烧开的水和沐浴的房间。”
“那,那并不是我的职责范围!”扶馨冲口而出。
“我说是,那就是了。”勾践微微笑着低头看他,“阖闾对一个怠慢了贵宾的奴仆会如何处置,不必我提醒你罢。”
氤氲的水雾间,勾践在沉思。
他已经把承欢安置在侧房休息,自己来到沐浴之处,换上纯白色的中衣,褪下过于华贵而行动不便的正装。位于房间正中的水池周围以白色玉砌成,在若有若无的乳白色水汽映衬下,自有一种纯净得让人心旌摇荡的美。
“阖闾总是喜欢这些看上去美丽,却没有实际价值的东西么?”他自言自语似的说。
正在为水池注入热水的扶馨忍不住侧头看了他一眼。
这个越国世子,是他在外馆服务多年以来,第一个看见的敢于直呼阖闾名字,并且以这种带有不敬口气评论他的人!
可是无论是什么话语,在那种无邪明朗的口气说起来,完全没有无礼的感觉。
扶馨在心底微微叹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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