仪凤二年,他已在景明寺剃度出家,终日青灯古佛,如同没有孙大学士,他连宫中一星半点的消息都无从得知。
那一年,母后在冷宫诞下三弟,甚至根本来不及看上一眼,就被王皇后抱走抚养。
然后,他这个嫡亲的弟弟,就这样在王皇后的手下长大,无功无过,存在感低得似乎能叫朝中文武百官忘记,这个宫里还有除了太子之外,另一位皇子。
但就是这么个人,宝应九年,举兵造反,杀兄弑父,更逼上景明寺,以全寺僧人性命相要挟,逼迫他自尽,除尽所有可能阻挡其登基称帝的挡路石。
兴许是佛前那些年的虔诚换来的今世重生。
谢忱重生后,不光是为了自己,更是为了宝应五年,死在乱葬岗之上的七郎,他注定不会再留在寺中。
谢忱想着,下意识摸了摸腰侧。
那儿本该有一支片刻不离身的骨瓷短笛,然而此时空荡荡的,空无一物。
他心神微敛,目光重新落在了谢禹身上。
怕谢忱再度转身不理睬自己,谢禹赶紧命人放下肩辇,几步跑到跟前:“皇兄,我可是一大早就起来了,见过父皇母后就来找你。皇兄,你想不想我,皇……”
许是注意到谢忱无悲无喜的神色,谢禹有些心慌,踌躇道:“皇兄,我是谢禹……皇兄是不是不认识我?我、我是皇兄一母所出的弟弟,嫡亲的!”
谢忱是见过这个弟弟的,尤其是宝应九年,他率兵围山的时候,谢忱永远记得那天谢禹玄衣黑甲,手持利剑,凶神恶煞的模样。
但谢禹直到杀兄弑父之前,都不曾见过一眼身为嫡亲兄长的他。哪怕有过印象,估摸着也是来自宫中尚且留存的部分画像。
这一次的见面是前世所没有的,有些意外,但也在情理之中。
谢忱垂下眼帘,指腹推过几颗佛珠,对着谢禹这副天真伤心的模样,心里一片平静。
“原来是三皇子,贫僧失礼了。”他避开谢禹的视线,双手合十,作了个礼。
“皇兄怎么能同我行礼!”谢禹着急地伸手要去拽他袖角,被谢忱不动声色躲开,“皇兄从未见过我,我却从记事起,就一直看着皇兄的画像。皇兄丰神俊朗,本人比画像还要好看!”
谢忱微微蹙眉,很快又舒展开:“贫僧已经出家,当不得三皇子这一声‘皇兄’。”
谢禹瘪嘴,哪里肯依,叽里呱啦仍是喊了一串的“皇兄”。
谢忱任他跟在身后喊,迈开步子,转身就走。谢禹紧紧跟随其后,身后还跟着一串由内侍、宫女还有侍卫组成的长尾巴。
寺中僧人从旁经过纷纷注目,谢忱无奈,只好拐了个弯,将人带到后山。
“听闻你前不久病了,如今可是大好?”
脚步停下时,谢忱低头扫了眼谢禹的脸色。红光满面,哪里有一分残留的病容。
然而就在前不久,他两度借故回宫,王皇后都以三弟染病为由,没有同意让他探望三弟。
可现在看来,他的这个三弟,好得很。
谢禹跟了一路,本来心里头正有些不痛快,愤愤地踢飞脚边一块石子,闻声当即站定,双手背在身后,扭了扭身子,不大好意思道:“嗯,之前起了两回疹子,红红痒痒的,可不舒服了。母后说皇兄之前进宫,顺道想看看我,都叫我得病错过了。皇兄,你别生气,你看我这不是过来看你了吗。”
谢禹说话时,还带着几分可怜样。谢忱低头看了眼他伸过来,撩开小半截衣袖的双臂,手臂上却是还零星分布着没能完全消退的红点印子,确实看上去像是出了疹子,不能吹风见人的样子。
但,那又如何?
谢忱收回视线,没错过九岁孩子眼中因其漠然的态度一瞬间划过的愤恨。
“今日过来,三皇子可是有什么要问的事情?”
“……”
谢忱开门见山,反倒叫谢禹愣在那儿,有些不知所措。
兴许是回过神来了,谢禹猛地往前一扑,抓住谢忱的衣袖,脸上浮现一丝懊恼之色,回头冲着尾巴大吼:“都跟我滚远点,不许偷听!”
内侍宫女战战兢兢,闻声果断听话地跑远了一截路。侍卫们不肯走远,却实在不愿被三皇子回宫告黑状,只好往后退了两步。
谢禹气急败坏地咒骂了两句,回头立马一脸委屈,支吾了声:“其实……其实我是真的想来看看皇兄的。贤妃娘娘说,我有个嫡亲的哥哥在景明寺出家,我一直都很想来看看皇兄的!”
谢忱不语,谢禹着急地跺了跺脚,回头看一眼身后,确定那些内侍宫女走得远远的听不见自己说话,这才压低声音道:“皇兄,其实……其实是母后要我来的,母后想让我试探着问皇兄,大理寺的人来寺里关于观音像的事,都问了些什么内容。”
谢忱并不意外谢禹的动机。
就像他偷摸着吼那些内侍宫女走远一些,都不过是做戏罢了,他在谢忱面前表现的种种举动,也不过是戏里的兄友弟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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