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笑过之后,抱拳道:“洪老先生,又见面了。”
老人一如当年,精神瞿烁,修道之人,数年时光,确实是弹指一挥间,容颜衰减得并不明显。
见着了那位摘下斗笠的青衫剑客,名为洪扬波的青蚨坊老人,愈发纳闷,青蚨坊的生意,在地龙山仙家渡口,算是独一份的好,人来人往,很正常,只是神仙钱在门口,苦笑道:“东家,先前见你亲自来端茶,吓了我一跳。”
女子笑容恬淡,道:“后来那个客人想挖你,在古柏枝干上的绿衣小人,洪扬波站在一旁,疑惑道:“不知东家为何要我送出那只幂篱泥女俑?”
女子戏耍着那些讨喜的绿衣童子,“此人极有可能就是在剑水山庄出现的那位年轻剑仙。”
老人一脸匪夷所思,“不会吧?就算能够一口气掏出五颗谷雨钱,买下那套吃灰百年的斩鬼背花钱,可是我当年就见过此人,那会儿还是位至多三境的纯粹武夫……”
女子淡然道:“宝瓶洲这么大,难道就只有一个真武山马苦玄?”
老人仍是将信将疑,不觉得那个年轻人,就是让松溪国苏琅铩羽而归的那位青衫剑仙。
女子突然道:“别忘了,我也是一位剑修。”
老人笑道:“东家是天纵奇才,年幼时就得了‘地仙剑修’的四字谶语,商贾之术,小道而已。”
女子直起身,拍拍手掌,“方才此人登上青蚨坊二楼,我正巧在三楼‘寒气’屋子里擦拭古剑,我的剑心,出现了一丝不稳,虽然稍纵即逝,但是千真万确。”
女子随意打开桌上一只锦盒,摊开那幅草书字帖,手指顺着墨迹扭转不定,缓缓道:“我猜那人其实早就看出来,我不是什么青蚨坊婢女了。所以才懒得掩饰他怀揣着方寸物或是咫尺物的事实。不但如此,方才在大街分别之际,我故意看了眼他背后长剑,他当时……”
女子仰起头,双手负后,“怎么说呢,那一刻的他,定得像尊神龛上的泥菩萨。这样的人,青蚨坊送出一件几颗小暑钱的泥女俑,算得了什么?人家愿意收,领我这份人情,青蚨坊就该烧高香了。”
说到这里,女子伸出一根手指,轻轻从上往下一划,心想那人对她,对洪扬波,细细琢磨,真是判若两人。
老人擦了擦额头汗水,自己当时岂不是差点错过一桩天大福缘?非要难为人家喝一顿酒才肯有件添头。
女人突然问道:“你说那人不答应你喝酒,是身为山顶剑仙,不屑与你洪扬波同桌饮酒,还是真希望他的朋友亲自与你喝酒?”
老人毫不犹豫道:“自然是前者。”
女子笑了起来,“那套斩鬼背花钱的抽成,青蚨坊今儿就不要了,洪扬波,下次请人喝酒,请贵的,嗯,‘怎么贵怎么来’。”
老人笑逐颜开,“这感情好!”
————
陈平安牵马而行,付账之后,还需个把时辰,便在渡口耐心等待渡船的启程,仰头望去,一艘艘渡船起起落落,繁忙异常。
这座渡口,似乎比起当年还要在不远处,仰着脑袋望向牵马的陈平安,眼神充满了希冀。两个孩子各自手捧打开的木盒,兜售一些类似瓷瓶、小铜像和画片儿的山上小物件,谈不上什么灵气,其实被富贵人家拿来当文房杂项清供,还算不错,多是一两颗雪花钱的东西,但是相比市井店铺的价格,也算相当昂贵了,这大概算是天底下最小的包袱斋了,不过这些孩子背后大多盘踞着一股当地势力,孩子们多是求个温饱而已。
陈平安很用心挑选了几件小东西,一番讨价还价,最后用十二颗雪花钱买了三样小东西,一方“永受嘉福”瓦当砚,一对老坑黄冻老印章,朱红沁色比较喜人,一只色泽润透的红料浅碗。打算回了落魄山,就送给裴钱,反正这丫头对一件东西的价格,并不太在意,只求多多益善。
陈平安从袖子里掏出的雪花钱,再将三件东西放入袖中。
两个孩子致谢后,转身飞奔离去,大概是害怕这个冤大头反悔吧。
步伐轻盈,欢天喜地,到了远处,才放缓脚步,窃窃私语。
遥遥看着两个孩子的稚嫩侧脸,充满了希望。
陈平安会心一笑。
当年在骊珠洞天,每多跑一趟多送出去一封信,就能从郑大风那边多拿一颗铜钱,想必那个时候,自己在福禄街和桃叶巷的脚步,只会比这两个孩子还要匆匆。
看了眼天色,陈平安去渡口附近的酒肆要了一壶龙筋酒,没有去往屋内,就在路边坐着,相较于老龙城桂花酿和书简湖乌啼酒,都要逊色许多,当然价格也低,据说酿酒之水,来自地龙山一处山腰名泉,而整座地龙山的灵气来源,传闻是当年真龙在那条地底走龙道破土现身之后,给一位大剑仙削落的一截龙筋,融入山脉后,山水灵气如泉涌。
陈平安一口一口喝着酒,难得如此优哉游哉,此次南下重游故地,其实都在赶路,又扳手指算着归程的时日,其实极少有这么闲散的心境。
那匹马即便没了缰绳束缚,依旧老老实实待在原地,偶尔抬起马蹄,轻轻敲击石板。
陈平安其实一直留心着,不会给它任何闯祸的机会。
带去了落魄山,好给那匹被自己取名为渠黄的骏马作伴。
渡口这边的行人除了修行之人,往往非富即贵,陈平安喝着酒,默默看着他们的言行举止,不过蜻蜓点水,视线一闪即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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