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哥哥心里,有父母遗愿,有氏族荣膺,有天下苍生,独独没有他自己。结罗亲眼看着他将心爱之人送上不归途,亲眼看着他将一颗心剜成两瓣,一半被那人带走,一半埋在了地底。哥哥痛一分,结罗也痛一分,他懂得他的身不由己,他懂得他心肝里的百转千回。因此,即便哥哥有一天利用到自己,结罗依然倾慕他、敬畏他、钦佩他。
这世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处,都囿于那一句身不由己。
身不由己,便是从欺骗自己的第一个字开始的。
师父告诉过结罗,天下人都是骗子,区别在于,能够骗自己一辈子人往往不自知,处心积虑骗别人一辈子的人总在最得意时清醒;有的人今生今世只能骗周遭之人,最后也走进别人设下的骗局;有的人能骗取天下苍生,却陪葬了一辈子的光阴和哀乐。
“你要做哪种人?”师父问结罗。
结罗想了三天三夜,回答师父:“骗取苍生。”
“为何?”师父摇着头苦笑。
结罗摩挲着哥哥送给自己的玉佩,笑道:“哥哥说过,今生今世,我的光阴和哀乐都不是自己的,既然如此……不如骗取苍生,聊以祭奠吧。”
师父瞠目惶然,无言以对。
手握着弓胚坐在炭烧的火炉边,结罗勾起嘴角,叹往事如风,韶华渐逝,自己总归逃不脱命运的幽禁。自己能选的,终究所剩无几。又想起十岁时师父与自己的对言,禁不住在心底自嘲起来。
十岁生辰,师傅将自己珍藏数年的绝世好弓,送与结罗,为弓取名为碧水弓——取意“沉碧于海,若水澄明”。
随后,两人到河边放灯,师父问:“结罗,今日你年满十岁,可有许下什么愿望?”
结罗指了指脚边,道:“嗯。师傅,我将愿望写在河灯上了。”
师傅点头道:“不慌放,拿给为师看看。”
结罗将一盏精巧的河灯递过去,岂料指尖沾染晨露,拿起河灯时,将少许两字晕染开了去。
师傅定睛一看,双目微瞪。“弓尽天下?”
结罗刚要点头又摇了摇头,伸长脖子一看,撅嘴道:“哎,有两字已经隐去。师傅,我再写给你看。”
他使得一手俊逸挺阔的字体正写道:“弓尽藏,戏天下。”
见师傅扬眉,结罗立即解释道:“徒弟想藏尽天下所有的弓箭,戏弄那些燃起烽烟战火的帝王一回!如此这般,天下便没有杀戮了吧。”
师傅叹了口气,面色愁楚,缓启唇齿道:“结罗,怪只怪为师只教授你弓箭的制造技艺,未让你参阅其他兵器。然而,就算你藏尽天下间所有兵器,杀戮永远不会停止……因为真正夺人性命的不是兵器,而是私欲贪婪、爱恨情仇,凉薄人心哪。”
有些劫难,的确无人能挡。
结罗甩了甩头,将如花瓣随风飘散的思绪拉扯了回来,重新缠绕在岁月的卷轴上,尘封在脑海。哥哥交给自己的任务已经完成大半,若计划不变,他只要小心谨慎,定然能够全身而退。
只是,望山的身份,令人有些捉摸不透。
心有所思,但手中的动作未有分毫懈怠,掌中的这只竹胎是按照他的要求,用扁担剖开的两片旧竹片,夹着中间一片新竹片,以猪皮胶与鱼胶混合胶粘合而成。竹胎制成之初,需在头尾以及中部“走绳”几圈,加以固定,放上几天,才能进行下一个步骤。
结罗看了看,这段时日弓人日夜赶工,两百只竹胎差不多都已成型,接下来,就该他出马了。三层竹片制成的竹胎比单片竹要厚,弯竹胎的功夫若不到家,只能糟蹋材料,结罗早就与其他弓人商量好,由自己一人弯竹胎,以免费料费时。
伸出手靠近炭炉,试了试炉子上的火温,结罗神情专注,侧着身子对身后喊:“去,找个大小合适的铁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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