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往日其实也算是俞党中人,且是大家心知肚明的俞汝成最眷爱的门生,结交的同僚朋友当然也大多是俞党人物,如今俞党fēng_liú云散,便显得格外形支影单。销完假后独自归到自己座位上,也不用杂役,自己慢慢拂拭着几案上的灰尘,不自禁回顾昔年热闹。林凤致平素有几分骄傲孤冷,不算是合群的性子,但因为在翰林院中年纪最小,又有俞相靠山,大家也都照顾担待几分,此刻空落里,仿佛仍然响着那些旧同僚的话语:“林编修,这卷国史今儿抄录得完么?我替你分一半罢。”“鸣岐兄,明朝汤沐休,一道出城踏青,寻个粉头喝两杯去?”“家阃烧得好菜,有请大家同到寒舍赏光——小林,你别又忙着说不去,便不信你大驾恁地难请!”
曾经那些亲密的话语,殷勤的人脸,善意的,戏谑的,热情的……种种回忆扑面涌了过来,又倏忽退尽下去。一切都已消失,都已毁灭,何必想起来还要这般隐隐作痛,暗暗负疚?原来做事容易,回顾却难。
林凤致手上扶着几案,惨淡的对自己苦笑:“踏上绝路的时候,不就早知会如此么?我还回顾什么——我原本也不需要再站到这里,原本也没必要偷生至今!”
可是又为什么,出宫至今已经快一个半月,自己仍然在苟且偷生呢?旧日的羁绊已全舍弃,新朝的危机又可想见,自己这一身,恋无可恋,愁倒有愁,爱何能爱?
然而,不明所以的,自己却始终未狠心将一切都了断,似乎心中隐约藏着一丝不安,藏着一个不祥的预感,提示着,叫嚣着,不许自己立即结束。这种奇异感觉到底是为什么呢?说不清,却十分顽固,盘旋不去。
他孤零零坐在座位上,面前摊着纸笺,哀册文半天只撰写了一个开头,一直在怔怔发呆。翰林院中其他人员都知道他与先帝关系匪浅,与今上也颇有不可言说之事,多半指日飞升,来年便是新任的学士了,所以看向他的目光,既逡巡又暧昧,还带几分战战兢兢。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官员们都开始收拾东西准备走人,林凤致仍然一动不动的拈笔沉思。大家就这么直接撇下他散岗了似乎也不好,于是便有两个和他关系稍熟络一点的编修,上前搭讪告辞。林凤致保持着发呆的架势,似听非听,也不知神游何处。
便在此时,忽然闻得后宫方向传来凄凉悠长的钟声。
翰林院的文渊阁所在位置,乃是皇城的南前端,再往北过去的南三所,便是未成年的皇子所居,听那钟声哀鸣从这个方向传来,却是宫中有丧的报讯之音。朝中刚刚驾崩了先帝,如今又听哀响,大家的心立刻全吊了起来。
林凤致陡如梦中惊醒,脸色大变,掷下笔管便往门外冲去,刚到门口,砰的一声和人撞了个满怀,却是急忙奔入的一名书吏。林凤致也不管他连声道歉,抓住他便大声问道:“什么事?宫里出了什么事?”他素来斯文从容,此刻却状若癫狂,书吏吓得好半晌说不出话。这时又有两个杂役自外直跑过来,齐声回禀了一句话,林凤致手上一松,竟自坐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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