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无瑕魂飞魄散,闭上了眼。
莲花能出淤泥而不染,是因为莲花在淤泥中时,花苞合拢。当它开放后,就只接触清水、清风和晴空了。地狱在眼前了,闭眼不看,是他能做到的唯一的反抗。
耳朵还能听到遥远得像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的惨叫。鼻子还能嗅到浓重的血腥。费玄的呼吸近在耳畔,鼻息不似人,似兽:“姬无瑕,我说过,再见乐乐就杀了你,你以为我说话不算话?”
24
姬无瑕屏住呼吸,心跳密集。
粗糙的手指在脸颊上捏了捏,然后离开。贴近后背的体温和呼吸也消失了。大门“咣”一声合拢,姬无瑕陡然意识到,他被留在这儿了!
他不敢睁眼,不敢走动,摸着下巴,试了几次终于把下巴装上。周围有窃窃的人声,姬无瑕惊道:“谁?”
周围出一阵笑声。有笑声靠近了:“我们是这儿的工匠。姬公子,你是看还是不看哪?”
姬无瑕道:“我……我不想看,小兄弟,你能带我出去吗?”
“门在你后边,你睁开眼就出去了。”
姬无瑕僵硬地转身,走了几步,碰到一扇木门。他拉不开门,急得满头冒汗。有人走过来帮他开门,边开边笑:“唉,没血!放血在隔壁,这儿就剃小腿骨肉。”
姬无瑕更恐惧,只笑不说话。门拉开了,阳光扑面而来——原来人闭着眼,也是能看到阳光的。他道一声谢,就跑进阳光里,可没几步就撞到了树上。
不是树——来之前,他记得建筑物周围没有树。他摸索一番,发现这是一根大圆木头,很高,上面有东西呼啦啦地飘。他张开眼,看清那是一片淡黄色的、类似丝绸的东西,洗的很干净,用木头夹子整整齐齐地夹着,阳光还能从那东西上透下来。
那东西的形状,像个人。
周围还有很多这种木杆,一张张人形皮子被洗得干干净净、夹得整整齐齐,要晾干晒透,作鼓或作写神谕的纸。
密不透风的死亡忽然裹住姬无瑕的心脏。他喘不过气,眼前发黑。他见过死亡:战死的、饿死的,那些死亡狼狈不堪,是意外。而这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人皮,是规矩。
这才是商礼——杀戮的、恐怖的礼。商人用这种礼化育万民、统治四方。仅仅移风易俗,能管用吗?
姬无瑕呆呆站着,神魂飘荡,感到自己在晾皮场里变得无限小,小成尘埃,小成蝼蚁,一点用也没有。
远处传来追逐声、喝骂声。姬无瑕木然地看过去,一个赤身luǒ_tǐ的少女从建筑物背后的阴影里逃出。她头发极长,在身后飘成一匹绸缎,不着寸缕的身体如同白玉。她的脚也赤着,血迹斑斑。五个工匠追出来,每个人都脸蒙白布,两手血红,其中一人还拿着尺把长的尖刀。他们边追边骂,骂声飘到姬无瑕的耳朵里。
“周狗站住!”
“再跑打断你的腿!”
“祖神要你,你还敢跑!”
姬无瑕听到“周狗”二字,心里一片发麻,想:“她是周女?是谁,我认识吗?是妈妈吗?不……妈妈没有这样年轻。那是妈妈的女儿吗?”
不可能是,丫头的女儿没这么大。但妈妈或妹妹披头散发从人牲作坊里逃出来的画面已经从想象中出现了,那画面太过恐怖,姬无瑕浑身发抖。
少女看到姬无瑕,突然朝他跑来,边跑边用西岐方言哭:“救救我,求求你救救我,我不想死!”
乡音如一根针,刺进姬无瑕的心脏。姬无瑕恢复了力气,冲向少女,抓着对方的胳膊就往作坊外跑。
五个工匠在后面破口大骂。姬无瑕毫不理会,只看着前面逃生的路。他的心怦怦跳,热血沸腾——死亡的规矩密不透风,但是他不是什么都做不了。他能救人,救一个姑娘!
仿佛是为了证明自己能救人,他豁出性命跑,一辈子也没跑得这么快过。出作坊的路近在眼前,那条路很宽,路面黑红,乌鸦满地。他们就要踏上那条路了,突然一个人影从树后钻出来,拦在了路上。
是费玄。
费玄异常高大,脊背微弓,乍着双臂站在路中央,如同准备狩猎的兽类。他还嚼着东西,一根黑色羽毛露出来,随咀嚼上下颤抖。他似乎想在姬无瑕冲来前咽下,嚼得很急。
姬无瑕松开周女,攥紧佩剑,暴喝一声刺向费玄。费玄仰起头,咕嘟一声把羽毛咽下去,噎得翻了一个白眼。姬无瑕的剑就要碰到他的衣襟,他猛然抬脚,脚背”啪“地扫中姬无瑕的脸。
姬无瑕被扫得站立不稳,摔倒在地。周女跑过来,吓得愣了。她哆哆嗦嗦捡起一块儿石头,砸向费玄。费玄接住石头,反手丢过去,砸中周女的鼻子。周女鼻血长流,捂着面孔蹲到地上了。费玄在裤子上擦擦手,身体突然窜出,仿佛不需要起跑,就能窜成一道残影。周女尖叫一声,就被费玄卸了下巴和胳膊,扛在肩膀上了。
费玄扛着周女往回走,像猎人扛着小鹿。五个工匠看到失而复得的人牲,喜不自胜,围上来毕恭毕敬地拍马屁。
少女的头垂在费玄背上,手臂一动不能动。她竭力抬头,看着姬无瑕,泪盈盈的眼睛发出求救的光。
姬无瑕血冲脑顶,用伤口崩裂的手攥紧剑柄,弓步、弯腰,肘向后收,身躯犹如一只收缩的尺蠖;然后,他突然弹出去,剑借着身体的前蹿之势猛然刺出。这是姬无瑕刺出过最快的剑,如裂云的闪电,直指费玄左肩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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