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尘埃落定。
正月十五,燕捕头带人查封了杨老夫子的私塾。贴封条时,众人站在门外指指点点,窃窃私语,有的还在庆幸没有把自家小子送入私塾中读书。
我与沈涟站在远处遥遥看着。
卫彦此时尚呆在医馆养伤。今早让他呆在医馆,他便毫无异议地应道:“是,主人。”完全的服从。他的伤好得七七八八,成日呆在医馆也挺闷的,我建议说今天是上元节的开始,晚间可到东华门看看,他仍旧应是。这种予取予求的态度让我有些挫败。因为我也许永远不会知道他对我,是何感觉。
不懂喜悲忧思,何来爱恨别离?
他离开卫府简单得出乎意料,身上穿着我送的那套纯黑衣物,没佩剑未带匕,就这样沉默地跟在我身后出来。我来时两人,去时三人,从号房当值的门童到接应的内侍再到车夫,却好像通通没看见。
燕捕头一举破了孩童失踪与褚明被害两案,一时名声大振。街头巷尾议论纷纷,中间曲折离奇,牵扯到权势滔天的卫家,瓦肆里的说书先生又新编了一回“英武捕头智斗奸猾夫子”。我和沈涟闲坐时听过几回,场场爆满,自己匿名出现在其中几折,感觉颇为新奇。
杨老夫子虽然是国子监祭酒,却是致仕的国子监祭酒。而失踪的最后一个孩子,偏偏是京城府尹的独子。
——“欺世盗名,两面三刀的畜生!”
——他致仕后开办私塾,传道授业。地位超然,很受人敬重。
——“我还以为,过了这么多年,他…”
——除了燕捕头,还有谁和褚明相识多年,并能欺世盗名?
——“褚明打小聪颖过人,上义学时还被杨老夫子亲口夸赞”
——他每到逢十的日子便去义学中为贫寒的小童授课。
许多的线索并非无用。现在回头想想,都指向清晰明了的事实。
一叶障目,所以不见泰山。
卫家安然无恙,他们与这件事断得干干净净,彻彻底底。一部分孩子找回来了,而另一部分孩子可能永远不知所踪。也许卫家那些命如蝼蚁的婢仆就是多年前失踪的孩子,他们的父母也许还在等着他们回家。我们斩断了这条线,还有其他的线。即使早知如此,我也略有些沮丧。不过世间事大抵如此,哪能尽数解决。我们已然拼尽全力,问心无愧,也就释然了。
不知道卫府里那只男狐狸精会怎么样,但愿他平安无事。封底短短几句话,字里行间却蕴含了不知几多的惊心动魄。对杨夫子与卫家同流合污之事不闻不问数年后,褚明的死终于促使他也站出来一道揭露这件事,勇气非常。
如今的结果,可能是最好。
这么多的孩童,这么长的一条线,一定会有孩子生病,生病一定需要郎中。褚明素行不良,声名狼藉,卷进这件事是偶然,却也几乎是必然。
他在死之前留下后招,托人把备用名册转交给我。凡他诊治过的孩童均留下姓名籍贯,有些还附上了去往何地。至不济也有病情年纪。
沉默数年后,他为何最终会选择站出来?
他究竟是怎么死的,具体为谁所害?
谁又是为了什么搬尸到他家中,并引发一场声势浩大的爆炸?
死局虽然已经走了出来,迷局却没有。
而这重重谜团只怕会随着他的死去,而永远无解了。
门口最后一张封条贴好了,燕捕头走过来与我打招呼。他仪容不整,眼中血丝密布,神色间带着浓浓的疲惫。我把名册给他,他依约只上报是自己取得的,承担下所有危险。
这些天,上有府尹催促不休,下有百姓悠悠之口。做一个刚正不阿的捕头并不容易。
沈涟忽然问了我一个不着边际的问题:“出远门最需要带什么?”
出远门需要带什么?要带的很多啊,比如衣物,比如身份文牒,比如纸币,比如雇佣马车挑夫…
“钱。”出远门最需要带的当然是钱。有了钱,何物不可买,何处不可去?
沈涟霍然抬头道:“李平,叫燕大哥带我们去离往北的城门最近的钱庄。”
我疑窦丛生,还有什么没解决?
但我本能地相信他,叫住燕捕头。
燕捕头展开轻功,拎起我们奔到钱庄。
一路上,沈涟喃喃自语:“如此显而易见,我早该想到,为什么早先没想到…”
奈何我们拖慢了燕三的速度,到达时钱庄三三两两的客人,没一个认识。掌柜一问三不知,追问一番,只说适才有人拿银票兑换了大量现钱往城门去了。
城门口也没有认识的人,沈涟苦笑道:“看来终究是慢了一步,我本想逮住…”
逮住谁?
沈涟没来得及说完,燕捕头却突然冲出城门。我们也跟着跑出去。
燕三扣住一个欲登上马车的人的肩膀,他被迫转过身来。
一件凶杀案为什么会被称为凶杀案?
前提自然是因为有死者,有死掉的被害人。
而现在,被害人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从头发丝儿到脚趾头,没有一处不完好,健康得不能再健康。
他蓄了大胡子,头上裹着蓝巾,面上点了些麻子。咋一看,几乎不能认出来。但燕三与他从小一起长大,后来又多次逮捕他,对他的身形熟悉无比。
褚明牵牵嘴角,拱手道:“李兄,别来无恙…”
后面的客套话没说完,因为他没法子说,我的第一拳就已经落在他下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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