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宗已日夜兼程地往京里赶,尚在陇西境内的温商尧被一位故人叩开了房门。
原是唐乔擅离君侧,纵一匹快马而来。
哪里料到这天子的女人一进屋来,竟扯开衣襟,露出白皙玉体。
跪伏于地,不施粉黛的容色清丽如常,面犹梨花带雨。也不知强作欢颜还是出自肺腑,她竟生出逼人眼目的灿然一笑,“将军想要的,贱妾今天就给了将军。只恳请将军体恤一个母亲的护犊情深,将八皇子杞昭带回贱妾身边。”
温商尧愕然大睁眼眸,旋即慌忙背过身去,颤声道:“纵是三千宠爱加诸一身,终究抵不过众口铄金的嚣谤……望娘娘谨言慎行,好自为之……”
唐乔起身贴身上前,自身后紧紧抱住昔日的情郎,以面颊轻蹭他的背脊道:“是贱妾一念之差背弃盟言……可杞昭只是个孩子,不该受此惩罚……”
温商尧依旧背身相对,摇头道:“我已不是他们的将军,又怎可令他们去送死……”
“贱妾不敢奢求将军念及昔日恩情发兵营救……只不过将军英雄盖世人间无匹,万军丛中取上将首级易如反掌,而今深入敌营救一个褓中婴孩,想来也不是什么难事。”见对方迟迟不肯答应,她忽而冷笑道,“定是将军嫌贱妾而今残花败柳,这身子已不值得将军赴汤蹈火了。”
一口一声“贱妾”,一口一声“将军”,她不是不知道那日一箭几乎要去他的性命,却拿这样的话来相激,不亚于是逼他去送死。
“远出塞外,孤身闯营,便是‘十去九不回’……”他止不住周身轻颤,轻咳了几声,那双教天下女子为之迷恋的眼眸此刻亦噙有泪光,“你……你当真……”
“一如将军当初不愿舍弃万里江川、亿兆百姓,贱妾只是一介孤弱女子,自然不舍得丢弃这十月怀胎的骨血亲子……”两行珠泪滑落脸颊,滴滴洇湿地砖。唐乔又是以头触地一个长叩,起身含泪笑道,“此生是贱妾有负将军……无论将军此去可否生还,贱妾今夜立誓于此,从今往后只伴青灯古佛,日夜为将军祈福祝祷……”
陇西将领秦时如恰有军情商议前来拜见,立于门外不多时,多少听去了些。待唐乔又纵马而去隐于夜色,温商尧向其借了一匹一日千里的骏马,又道,“唯恐陡生是非,今夜之事请秦将军万莫向他人言及,温某在此谢过了。”
“将军……一年未见,你如何……变得这般模样……”这一相见,纵然铮铮铁汉也要须臾落下泪来,犹记得那十六岁少儿郎初入军中,玉面丹唇,顾盼飞扬,可眼前这个身披紫貂大氅的男子,两颊微陷唇色泛青,俊削面庞惨若覆霜,全无一星半点双十年华应有的风采模样。
“舍弟羽徵虽天资聪秀,然则素性顽劣,”温商尧摇头又道,“还望秦将军今后多加提点,助其成才。”
温氏兄弟父母早亡,听这口气竟有托孤之意,秦时如不由大惊失色,赶忙道:“将军旧伤未愈,营救皇子亦是吾等臣子之责,便让卑职代为前去罢!”
“羌人阵中高手如云,见我等不以城郭相易,必知有营救之心,更将严加防范。”摇头淡淡一笑,“此行险难重重,若秦将军贸然前往,定然有去无回。”
“可将军这身子,若是去了……”戎甲在身的八尺男儿已是哽咽难言,“若是……”
温商尧又笑,“五五之数。”
说是“五五之数”,实乃“九死一生”。没人知道这鬼门关前走一遭的境遇是如何凶险,待温商尧摆脱了羌兵追捕,一路踉跄而行,蜷于他臂弯里的婴孩早已被鲜血染了个透红。
漠北孤寒,入夜更是气温骤降,极目之处一片白雪皑皑。受不得冻的杞昭咧嘴大哭起来,哭得鼻眼全无,整张脸都皱作了一堆,活似一个雪团子。
那褓中的婴孩实在太小,连头至脚也不过比他的手掌大出一些。温商尧轻轻拭去滴落在他雪白颊子上的血迹,又脱下自己的外袍将他裹于怀中。煞也奇怪,那小玩意儿被裹于他的怀里,当即止住了啼哭,砸吧砸吧似点了朱漆的小嘴后,竟睁开一对眼梢微扬的黑黢黢眸子,冲其甜甜一笑。
这一笑浑似雨霁晴开,长空卧虹,教这四下无人唯有狼嗥狗吠的野地也生出几许暖意。
“你这小东西……”温商尧停驻脚步,俯下目光看了看安然睡于怀里、还吮着指头的漂亮娃子,阖眸凄然一笑,“竟折去我二十年的寿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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