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首慢慢踱着步子,他的思绪似一泓浅水,冲涤着怎么也忘不去的迢迢往事。再抬眼时,已看见一轮渐沉的赭红色的太阳,照映着荒索孤宫。
桃花开始谢了。不时飘洒而下几片似粉似白的花瓣,犹如美人落下的胭脂泪。
阮辰嗣立于门口,掩尽自己的悲戚情绪,换上一副轻快的口吻对那桃花树下垂眸读书的人说,“佋王爷独坐深宫竟也这般招人惦念,实是要叫天下男子汗颜不及。瞧,”扬了扬手中的泥人,又是一笑道,“这是温小姐千叮万嘱让我定要给你捎来的。”
“小王倒不以为然。”杞晗抬起一双淡色眼眸,也回应来人一笑,“阮大人这般颀长飘逸,风神俊秀,也不知多少女儿家旦暮相思,直想教那大红花轿抬进阮府。”顿了顿,复又垂下长密眼睫,“可惜大人耿直堪比字禽,愚夯更胜尾生,殊不知‘花开堪折直须折’,实是不解风情、不知诎信得很呐!”
“佋王爷若来了性子,一张口便似那鸟雀作势鹐架,”入得门来,颇似无奈地摇了摇头,近他身旁坐下,“我说不过你。”
凑得近了,才发现他在研读《妙法莲华经》其中一卷。
阮辰嗣不免诧异道:“这经书你读了千遍有余早已烂熟于心,如何还嫌不够?”杞晗微一笑曰:“也是我入居合卺宫之时国公亲手赠予的,实当每日虔心默诵一遍。”
明白对温商尧的慑畏似一道重枷挎于其身,不禁又是一声叹息:“昔日皇上年幼尚未亲政,宫中也无女眷,国公算是破了先祖之例让你长居合卺宫中。皇上大婚之后如何也不便再你留于宫里,待你离宫之日,我便带你历遍山川,从此隐于桑榆之间,再不回这是非之地……”
“这话你也说了千遍有余,如何还嫌不够?”抬眸直直逼视对方,声音细柔倒也不似嗔怪,“你这人总是这般菩萨心肠,不信世态炎凉人心险恶,纵是修罗恶鬼也能让你瞧出千般好处,也不知该说你什么好。我若是国公,定然会想佋王住在宫里倒还好些,若在宫外,保不齐会生出什么事端来。萧氏亦是大族,虽说这些年被贬罚得厉害,到底叶茂枝繁难以一夕之间翦除干净。想我母妃本为后宫之主,又诞育了四位皇子,为何国公却要迫她殉葬?”稍一低头愣神,若那飘萍浮藻的一潭死水忽起波澜,唇边生生展了个笑说,“你我不常相见,原不该耗费时辰说这些没意思的。”
他曾借着医诊之便,旁敲侧击地问过,国公打算如何处置佋王?他没有等来回答,温商尧那张英俊而憔悴的面孔被一个模棱两可的笑容笼了起来,宛如风雪弥天,令人心悸而又难以琢磨。待天子成年亲政,会否放佋王离宫?这个念头自二人相逢于这座遍植桃花的合卺宫起,便旦暮萦绕心间。
可距离这一天越近,反倒越是如焚如冻,惊忧不已。
“杞晗。”看着那双清皎眼眸之中尽是一片水色朦胧,阮辰嗣好一阵慨然心酸,一番欲言又止,道,“你若心头怕得极了又不愿在别人面前落出泪来,我掉过身去就是了。”方才掉转过身,竟被身后之人轻轻环住。
阮辰嗣本欲脱身,却被那分明不重的力道箍得动弹不得。
“你如何是别人……”环于对方的手收紧几寸,将自己的面颊轻贴于他的背脊,杞晗阖眸微笑,“恨非鸟雀,不能衔环来报;恨非组绶,不能系玉相伴;更恨君在天涯我在樊笼,若咫角骖驹面对千里之行,险阻重重,不能一诉衷情……”
“既然你说我‘愚夯更胜尾生’,”虽是玩笑之言,可话音听来已然有些哽了,“若你被囚禁一生,我自当也‘抱柱而亡’于这合卺宫……”
“你须记得今日之言。”明知阮辰嗣看不见,仍是重重点了点头,声音几不可闻地说着,“今后我若做得错了,你万不可怪我……”
两个人默默相偎,良久不置一声。见得日头沉了,不便于宫中逗留过晚的阮御医便要起身告退,忽而瞥眸看见案子上置了一方端砚,阮辰嗣亦是精于文墨之人,当即取于手中赏摩。砚体黑中带绛,若鳝血凝固;纹理细腻厚密,莹润光亮,分明坚硬似骨却又触之如肤。砚头的雕凿更是精美天然,极尽巧思,细细一看,只见一行几乎目不可视的小字篆于其上,“欢笑尽娱,乐哉未央”,而同一位置的另一侧则篆有“皇室荣贵,寿考无疆”。字迹犷悍有神,颇具不羁风骨。
那张素来不苟言笑的清逸面孔也不禁露出瞻赏之色,问道,“这莫不是曹子建的那方‘笙磬同音’?”见得杞晗微一颌首,又道,“野史《魏风》有记,正是魏文帝几番向弟弟索要此砚未果,方才动了杀机,也方才有了那流芳后世的‘七步成诗’……以笔蘸墨则生异响,若吹笙槌磬,相和、清商,难言其妙。因其能‘滴水成墨,落笔如神’,更有‘楚璧魏砚’之说,可谓连城之价稀世之宝——你是何处得来的?”
自己也无从解释,为何这人的一颦一笑总能牵动自己的心绪,这般杯弓蛇影,也恁的可笑。
阮辰嗣措辞小心,唯恐将杞晗唤入这“豆萁相煎”的悲伤之中。倒是佋王轻瞟了一眼那方古砚,淡然一笑说,“只是一个不值一提的友人。”
作者有话要说:-俺是画蛇添足的阅读小贴士-曹植没有一方砚台名唤“笙磬同音”,这是作者瞎掰的=囧=楚璧,自然指的是“和氏璧”...尾生,就是那个傻帽的等个女人迟迟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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