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郡县小规模赈灾收尾时,这一年的元日已经很近了。
从这个时候,至于下年初一,惯是朝廷上下最为忙碌的时段。
姜国律法规定,每年此时起各郡县官吏或其僚属需带上计簿至丞相府上报一年政绩,名之曰上计。至初一夜漏前七刻,天子接受三公九卿、各国来使,皇室宗亲等人觐见,同时满朝文武当向天子献礼,天子还酒;至昼漏上水时刻,所有领千石俸禄以上官吏随天子前往皇陵祭祖。待祭祖礼毕,天子归朝赏赐酒宴与舞乐,官吏于宫中大肆辩论经易,及至天子退场方可自行离去,迎来五日休沐假期。
满朝文武忙碌半月有余,除夕如期而至。
是夜,姜泽陪着姜溯与两名许久不见的弟弟一同用了晚膳。
姜丰死后,姜泽将他留下的没有子嗣的女人们都遣送出宫或为之陪葬,宫中日益清冷。不久前他这两个不满八岁的弟弟与他们的母亲搬离皇宫,于是整个宫中姜姓之人也就只剩了他与姜溯。
如今除夕分岁,这两个长得还算清秀可爱的小团子正跪伏在殿中,兢兢战战、口齿不清地说了吉祥话语。
他们在恐惧姜泽。
当然,姜泽也并不在意他们的恐惧——只是很多时候他会觉得很疑惑,自己明明什么都没做,为何这两人每每遇见自己却都是一副怕到极点的模样?他百思难解,几次之后便干脆连眼神都懒得给他们了。
无论前世抑或今生,他在意的从来只有一人而已。
姜泽淡淡喊了声“起罢”,赏了他们压岁钱,一桌人便安安静静地守起岁来。
许是时辰到了,宫中爆竹声起,不绝于耳。姜泽自窗外看去,整个宫中灯火通明,宛如白昼。
他看着不远处寒风飘摇里的一盏灯,神色微微恍惚。
上一辈子失去姜溯的二十多年,他大约有一半时间是在东征西战中度过的。好在但凡遇及战中过年,诸葛瑜总能善解人意地送来很多东西,好叫他搞个宴会犒赏将士,缓解众人思乡之情。每每此时,姜泽总不会参与其中,只选择孤身一人静静呆在别处。
他听着所有人肆意喧闹,不言不语独饮一壶烈酒,一夜至天明。
他是那样孤独。
可自那年发现姜溯谋反,盛怒之下使整个姜国血流成河,能叫他不那么孤独的那个名字便成为举国上下的忌讳。哪怕“直书其事不掩其瑕”的史官,都只敢心有余悸地以极为简略的文字记录这位盛年夭亡的大皇子。无论当年那个人何等才华亦或贤德,何等温柔亦或无奈,都随着那场惊天震地的屠戮,一点一点湮灭在历史洪流里,以至几十年后整个天下居然当真无人再记得这样一个人。
唯有姜泽——老来多健忘,唯剩长相思。
他是那样想念姜溯。
现在,他想念的那个人终于回到了他身边。不是那具令他心生恐惧腐烂到面目全非的尸体,更是他握在手心一把撒去的灰烬,而是那个年轻的温热的,承载了他全部回忆与喜乐的青年。
姜泽忽然将脸埋进身旁之人的怀里。
真好,他想,这一世有他亲自看着,一定不会再重蹈覆辙。
他眨眨眼睛,眨去眨去满眼湿意,用带着一点鼻音的声音撒娇:“哥哥,我好累啊。”无论是姜溯死后的歇斯底里,抑或后来万念俱灰,都几乎用尽了他毕生气力。
姜溯怔了怔。
他感受着自家小孩拼命往自己怀里窝的架势,只当他困了,好笑地伸手抚了抚他的脑袋,柔声哄着:“今夜不许睡,哥哥陪着你,乖。”
往常但凡他这么说,姜泽即便不情愿也定会听他的话。但这一次姜泽不知怎么了,非但不曾从他怀里抬起头来,更得寸进尺得用双手环住了他的颈子,更贴近了他的怀抱。
姜溯摸了摸他的脑袋,没有说话。
他微微侧头。
一旁两个小团子正瞪着圆溜溜的眼睛默默瞧着他们。见姜溯看过来,俱是齐刷刷转回脑袋,神色肃穆、正襟危坐等候新年到来。
翌日启明星未亮,姜泽已换上朝服,接收百官朝拜与献礼;及至天色微亮,他又换了冕服,带着百官浩浩荡荡前往皇陵祭祖。
对比上一世,他的神色里多了一分敬畏。
与祭天相同,祭祖依旧由天子亲自主持。他先以悲痛之状如咽如诉地念完亲自写出的祭文,将皇陵之中所有先祖皆歌功颂德了一遍,就连姜丰都得了“勤政务实,呕心沥血”之名。
但事实上呢?
百年前前朝崩裂社稷沦丧,天下五分。楚国国君承袭前朝血脉本为正统,本为五国之首。齐国次之,而后是韩随,姜国居于末位。后来姜泽祖父广纳谏言,圣智贤明,将姜国发展至于鼎盛。姜丰在位早年曾于闻人悯等人辅佐下兢兢业业,虽再难开辟盛世却也不曾退步。然闻人悯死后朝中权势更迭,姜丰愈发刚愎自用。他大刀阔斧废除先人政策,颁布新律法,妄图重新开创盛世江山。
可惜过犹不及,及至姜泽登基,姜国苛捐杂税已繁重至极,百姓怨声四起。于是姜泽随口下旨减免赋税三成,亦叫百姓欢欣鼓舞许久。
除了政策,当年姜丰肆意打压闻人一派,大多贤臣心灰意冷,抑郁而终或者干脆隐居山野,典型如右相姻亲陈默之,哪怕姜丰赐予官职亦是巍然不动,只给姜泽留下这批良莠不齐的三公九卿争权夺利。
——倘若左相并无太大争权夺利之心,倘若右相并无任何谋反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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