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着口罩男,子安坚定地摇了摇头。
他的脸严肃极了,就像他不是在拒绝一个大煎饼,而是在捍卫主厨的尊严。
男人看了他一会儿,然后转过头来,继续把鸡蛋和蛋壳儿打在了面糊上。面糊升腾起了蒸汽,带着一种粮食的丰腴香气。青葱洒在饼上,还没闻到香味,单是那星星点点的绿已经勾人食欲了。
子安又吞了吞口水。好饿啊,他好像从来没那么饿过。那种感觉,就像刚从母胎出来的婴儿,急切地盼望着第一口乳汁。
他下意识地掏了掏口袋,发现钱包手机还在。万幸,他的心定了下来。
他想,一会儿精神好点了,马上就去找家卫生整洁的食店填饱肚子,然后去酒店洗个澡,然后……
然后该怎么办?他一下子掉进了空洞里,没着没落的。
皮包夹着一张绿色的纸片,是从北京北站到清华园的火车票。看到车票,子安想起他为什么会流落到这里了。
举目四望,这一带应该就是五道口吧。从这里坐公车,可以到达圆明园和北京大学之间那些破落的平房区。
——他所知道的,父亲最后的落脚处。
昨天傍晚,子安到达了北京。正是雾霾最严重的几天,从肮脏的玻璃窗看出去,只能隐约看见朦胧的灯,移动的是汽车,不动的是楼房,不知远近。
他没有游览的yù_wàng,也没有胃口,于是按照计划,直接坐火车到四环外的清华园。
这是妈妈告诉过他的,父亲北上的线路。父亲走之后,给妈妈写了一封长信,详细告诉她,自己怎样一路换火车、公车和步行,最后到了他的终点站。当时子安还没认字呢,是妈妈一字一字把信念给他听的。妈妈的表情很平静,但此后,她就很少再提起父亲了。
小的时候,子安常常幻想,自己也搭上这列火车,跟着父亲的线路,抵达那神秘的目的地。那是一个天堂那样的地方吧,或者是个鬼蜮,有着无与伦比的魔性,能吸附着父亲,能把他的一切——他安定的童年、父母的爱恋,全部都吸食干净。
等他大了一点,他偷偷找到了这封信,一遍遍地看。因为看了太多次,这个线路深深地烙在他的记忆里,慢慢的就成了心口的一道旧疤,蜿蜒抵达了心尖。他已经感觉不到失去家人的痛苦了,这个线路变成了一个神秘的冒险,一个光怪陆离的目的地,是他向往但无法到达的地方。
过了许多年,他已经不太想起父亲了,但这个冒险征途,到底是入了心的,在他最迷茫困惑的时候,父亲北上的线路突然就在他的脑子里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他不是无处可去的,他还有一个隐藏了多年的秘密地图呢。
他坐上火车,踏上这条在心里演练了无数次的路。
“配合轨道规划的调整,本条线路在今年4月1日起停止运行。清华园火车站也将在同日关闭,请乘客们做好出行安排。”火车上响起了广播。
子安微微一惊:还有四个多月,这条线路要取消了啊。这是冥冥中的安排吧,要是他再晚一些,就可能坐不上这列车了。
可是,即便坐上了火车,他真能找到父亲?
他们不止隔着京沪之间的1400公里,还隔着30年的时间啊。
从火车站出来,子安就泄气了。天黑了下来,哪哪儿都是人,哪哪儿都是路,雾霾里无数的招牌,他却一个字都看不清。
一个中年人拦住了他,“哥们儿,去哪儿?我捎你?”
子安愣了愣,不太有底气地道:“圆明园。”
“嘿,这点儿,圆明园关门了。您外地的吧,要不我给您找家酒店,明儿……”
子安打断他:“我要去圆明园画家村。”
那人瞪大了眼睛:“什么村?没听说过啊。”
子安早料到会这样,他知道圆明园画家村已经拆迁了很多年,现在艺术家都流散到东边的郊区了。但他还是想去看一眼,“你把我放圆明园附近就行。”
黑车司机打量了他一会儿,“成!先说好了,这点儿堵着呢,我也不多要你的,100!”
子安举起了手掌。司机一看,叫道:“50可不行,还不够油钱呢,你给……”
子安道:“我是说,不坐。”
说完,他就紧了紧身上的皮衣,把手伸进口袋里,走进北京夜色中。
他沿着路找公交车站,遇到站牌,就停下来看看。果不其然,他父亲当年坐的公车已经没了。有一趟去圆明园的公车,却已经过了末班车的时间。
于是,他只好沿着马路,一路溜达。
走了一个多小时,他的手脚已经麻木了。一个声音提醒他:子安,你到底在干什么?你现在应该找个酒店睡觉,然后明天一早坐飞机,回到上海,跟黎小南喝喝酒、骂骂人,顺便哄他几句,然后生活照旧。你能有什么损失啊?
但子安跟魔怔似的,停不下脚步。心底有一种急切的渴望,推动着他继续往前走。他知道,这段路他早就该走了,就算这次退缩了,他以后也必然会回来。而火车站就要关闭了,那段连着他和过去的轨道,并不会永远对他开放。
他没有理由走回头路。
身边人多了起来,气味也越加复杂。抬头一看,四处都是小食店、服装店、酒吧,很多招牌上都有韩文。
拥挤人行道上一排排的小摊子,卖着围巾、帽子、手机壳儿、廉价首饰。一女人搂着个婴儿,挡在了子安面前。她神秘兮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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