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逾习武之初,以为他会与母亲证一样的道,其母初离蓬莱,在野郊驿站遇一书香世家子,世家公子托下仆转赠她一张素帕,上书两句,“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那是他母亲初次收到情书。
数日后又相遇,却是那公子遇山匪劫道,家仆惨死,唯他被乐羡鱼救下。乐羡鱼与他途中相处仅十日,便决意相告:我父母双亡,愿与君结为夫妻,拜皇天后土成礼。
其父狂喜,要带她回家告知高堂,乐羡鱼明知他一双明镜高堂绝不会接受一个江湖女子,仍送他回府。此后祠堂对峙,公子年少,抗不住宗族父母,又放不下红颜新妇。乐逾的母亲一生最懂自己要什么,不要什么,见郎君踟蹰,便与君相决绝,免教生死作相思。独自产子休夫去。
乐羡鱼一念陷入情关,一念破情而出,挥剑斩情,不曾有一星半点迟疑自苦之处。乐逾却证不得这样的道,他按胸膛伤处,情蛊转动不止,出蓬莱岛以来的种种,苍天拨弄,岂能甘心,暴戾之气再压不住,耳中轰鸣作痛,强行运功克制道:“当世宗师之中……家母的道我是求不得了。舒国师一世不曾动情,我也效仿不来。所余不过两途,若非如狂花居士沈淮海痛失所爱,悲极得道,便是如血衣龙王——”说到此处肺腑竟被体内正趣经真气弹伤,向后滚落。
水晶宫主师怒衣可是屠尽小宗师,以杀成圣。殷无效却面露喜色,乐逾杀念已成,殷无效追上前低声笑道:“哪怕是——如血衣龙王?”乐逾已不能自制,撑在床上血中,青筋跳动,寸寸筋脉断裂一般。他神色突转桀骜狰狞,道:“哪怕是如血衣龙王……”亦在所不惜!
殷无效竟被一股袖中劲气撞出门槛,带得他接连转四五个身,跌落走廊,他趴伏在地,背后如有狂风压来,十六扇门疾风暴雨一般拍合,窗亦成排落锁,响动之后,那一座水榭在白日陷入一片昏暗,嗖嗖几声,却是烛火骤然升起。
一只红眼白鸽飞入春雨阁,咕咕急叫着徘徊在楼台上空而不回到鸽笼架子,红裙侍女束手无策,抬头仰望,忽见一道紫色的身影迅捷飞过,伸手一捉,手到擒来,那鸽鸣顿时止住。藤衣落地,另一手还端着一只温热瓷盅,侍女机灵道:“夫人武功高强!夫人好厉害!”她发式果然已绾成少妇。
她淡淡吩咐道:“伐柯要吃冰糖莲子,叫厨房炖烂了再端上来。”不多时,燕燕楼书斋内,书桌上两张蝇头小楷字条旁又多展平一张,顾三持一只花丝镶嵌的玻璃镜看去,点第一张道:“寿山王迫不及待染指垂拱司了。”
藤衣为他捏银匙调一碗藕粉,冷而脆道:“寿山王对你比静城王好。”她只管顾三费眼,一把抢下他手里的玻璃镜,顾三笑道:“我择主与人不同,宁要彻骨寒,尤畏三春暖。静城王对我多方忌惮,但怎么说就怎么做,绝不违诺。寿山王……”他展颜道:“许我以甘词厚币,我便回他以甘词厚币,如是而已。”
藤衣站到他身旁,道:“那么这一张?”她秀丽眉目仰起,似在问:淛州水患,我们真不能帮?顾三道:“海商会要将麻烦揽上身了。从外地买粮放赈,途中易生变故。我在淛州尚有数间粮行,海商会不筹调黄金与我交易,直接以淛州产业抵债。虽是春雨阁出粮,中间转一道手,倒没我什么干系。”
他微觉唏嘘:万海峰年事已高,这几年行事决策多有暮气,这不是如今的他能有的手笔,绝对是乐逾。为友多年,一朝为敌他也认得出他,戴汉玉扳指的手摩挲第三张字条,写的却是:蓬莱岛主走火入魔,恐道消魔长。
藤衣扶他靠上卧榻,拧一张冰丝帕子搭在他额头。顾三一刹那有些怅然,按住她白滑的手腕,眯眼道:“他是至情之人,迟早被‘情’害死。我却不知到那一天,我是袖手旁观呢,还是更不堪一些,也是害他的人之一?”他兴味索然道:“罢,罢,罢,这一回,我就助他一臂,最后卖他一个面子。”抬起手在那字条上轻点,道:“传下去,海商会一事,照办罢。”
静室之内火烛幽亮,乐逾盘膝面壁独坐,不动如石像,颀颀横放在他两膝上,自唇边到颈到前襟都是黑血,人虽在这一间房内,神魂却风摇云举,直飞回蓬莱岛。
殷无效对他提乐氏先祖,乐逾于画卷中看过,其余先祖画卷皆有面容,唯他仅存背影,却仅凭一个抚松的高大背影——其人如云外山,松下石,风神照松色,那是蓬莱岛初代岛主乐游原。
乐游原曾辅佐周天子君临天下,故有沧浪侯或乐君侯之称,乐氏《正趣经》也是他死前所创。便连乐逾如约许闻人照花一观的《蓬莱小札》都由他而始。那《蓬莱小札》根本不是一本札记,而是一间分门别类的案卷库,自乐游原起,每一位乐家先祖都会将一世所见值得一记之事记下。因人而异,有人一生篇幅不过七页纸,有人三年便费纸十斤。
乐逾只觉列祖列宗各具趣味,便连那位先祖也是个妙人。然而蓬莱岛外却有这样的传言:
——乐游原不是世间之人,他并非死在三百余年前,而是抵达武学巅峰,堪破天机,飞升而去,寿千余年。将长生术留传后人,后人虽不能破解其中所藏秘密,却能凭《正趣经》凌驾世人之上。
殷无效对他提起先祖绝非偶然,自他出岛以来——更早——自他首次离蓬莱岛历练,种上情蛊起——情蛊,情劫,天选大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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