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在平日,慕容复至多一笑,随口客气两句也罢了。偏这时朔风一激,胸中那烧刀子的热辣直涌上来,尽日来的长空、衰草、金鼓、狂风、暴雨、奔马,如惊涛浪涌,一时全冲上眼前,齐化作万千烈焰,胸中狂舞,平生第一次,竟是热血如沸,再难抑制。猛地一声清啸,长身而立,掌中冷光乍吐,铮然作鸣;刀随人起,人随刀出;月下人白衣如雪,已是随风而舞。
刹那间,高呼欢歌的上万兵将都静了下来。众人虽不知何为“熠如羿射九日落”,更不晓怎是“矫如群帝骖龙翔”,然见篝火影中,银龙万道,耀目生花,早已分不清是白衣,还是霜刃;是雪光、月光、还是刀光。极冷、极清,又极烈!只不由看得气为之屏,血为之凝。
一时间万籁齐寂,观者色沮,天地低昂,只听慕容复长声歌道:“敦煌古往出神将,感得诸蕃遥钦仰。效节望龙庭,麟台早有名。只恨隔蕃邦,情恳难申吐。早晚灭狼蕃。一齐拜圣颜!”
这一首乃是唐时敦煌曲子词,传为唐德宗所作,原是献军将之歌。然此时慕容复歌来,不闻忠切,却尽是意气凌飞、壮志素霓,分明动了自比唐皇之念!一曲歌罢,倏地刀止人静,前一刻方如雷霆收震怒,此一时果然江海凝清光,仰面望天,一声长笑直送冷月,真是凤吟九霄!
众辽兵虽不懂他歌中之意,然闻音韵铿锵,见舞如蛟龙,不由一起鼓掌喝彩,只震得四外火焰突突乱颤。如雷彩声中耶律葛跳起身来,大叫道:“舞得妙!舞得妙!俺又错啦,慕容公子,你真个是咱们的撒兰纳!”
众人又是一阵欢呼,都举起了手中长矛,齐声叫道:
“撒兰纳!撒兰纳!”
“撒兰纳”三字,乃是契丹语“月亮”之意。若说来历,却是出征前事。
那日慕容复猎场试箭,惊艳四座。后随萧峰大营点兵时,忽有三名宫女驰来与萧峰见礼,道皇后所差,有礼物要送去南京与阿紫。但那宫女们说着话,六只野鹿似的黑眼睛却只是往慕容复身上瞟,上上下下,看个不休,好一阵方上马而去。那人虽去得远了,脆生生的歌声却随风飘来;只听“撒兰纳”三字不断重复,念念在口,绵绵不绝。南院众将齐声大笑,都道:“慕容公子,那丫头们被你迷住啦!”
当日慕容复面上虽是沉静如常,其实紧张,一个人自腰至背绷了个笔直,何况这时上万人齐声欢呼。若平时定觉窘迫。偏生今日,也不知是烈酒还是火光,面上绯红,却回头望着萧峰灿然一笑,清华若水,真胜月色。
萧峰长笑一声,起身将酒袋递了过去,赞道:“贤弟,慕容,果然好个撒兰纳!”
众兵将欢呼连连,歌声又起,高唱道:“海东健鹘健如许,云上风生看一举……”满场中高呼斗酒,挥戈起舞,重闹作了一片。
慕容复望着满城欢乐不禁,酒意上涌,只觉火光耀目,胸中滚热。举酒就唇,一口口饮下肚去,愈发畅快无比,足下踏了歌声鼓点,随意而舞,恍然飘飘如入云霄,宁不知今夕何夕,身在何地。
萧峰倚着场边木栏,一面喝酒,一面眼望慕容复衣袂飘风,形骸浪荡,只是微笑。一垂目间,却见他落足晃动、虚浮不定,暗料练武之人何至如此?必是喝得多了。果然慕容复凌凌然、飘飘乎旋到他身侧,脚下忽一踉跄,已踩了个空。
萧峰健臂一伸,稳稳托住了他手臂,笑唤道:“慕容?”却见慕容复双颊酡醉,星眼欲流,身形摇晃,犹未自觉;只是听见相唤,转过眼望着萧峰,又是一笑,将手中酒袋凑到唇上,一气儿饮干了,猛地腰间一挺,拂开了萧峰手臂,自顾自漫声吟道:
“数年学剑攻书苦,也曾凿壁偷光露。堑雪聚飞萤,多年事不成。每恨无谋识,路远关山隔。权隐在江河,龙门终一过!”
吟毕,放声大笑,忽地反手长袖卷处,自萧峰手中将他那半袋酒也轻巧巧拿了过来,接唇便饮,举手指着天上明月,大笑道:“龙门终一过!哈哈,龙门……兄长,你可知,若遂我之志,休说龙门,那九重三殿……又岂在我意下哉!”
清光匝地,月华满身,是人?是月?乾坤浩浩,竟难分清。
萧峰举目望光华影里,但觉胸臆生风,扶摇直上。此时烈酒在喉,知己在侧,什么身世流离,统统都抛去了九霄云外。长笑声中,恍然回到了当年那个喝酒打架吃狗肉的丐帮主,只道:得友如此,复有何憾!
此刻慕容复双眸迷蒙,万物皆空,喃喃念道:“明月、龙泉、斩新磨,何人与我——定风波——”伸臂当空,似欲掬一把月华在手,却不知自己早已立足不稳,脚下一偏,登时向后直跌了下去。
萧峰一步跨前,恰将那倾倒的月色白衣接个正着。慕容复觉有人扶,身子一挣,无奈自醉得不轻,只是下意识地抬臂挺身,却哪里挣扎的起?萧峰早知他脾气,也不与他废话,一手牢牢揽住了他肩头,一手轻轻从他手里夺下那只酒袋,半扶半曳,硬架了他便向行辕而去。
两人静静行了片时,校场上火光欢歌都离得远了。四顾悄然,只远处间或传来巡夜兵士的脚步,灯笼微光从房屋间透过,映在雪上,寒意侵人。
好一阵,萧峰但觉耳畔热气轻拂,却无半点声息,不禁皱了皱眉。侧目看去,却见慕容复低了头,月光下脸色一片雪白,只不言语。萧峰低声唤道:“慕容?”那人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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