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位太上皇在东都行宫待了没几天,便被同样告老还乡的镇国王拐走了,趁着还能跑动, 满天下转悠着寻觅美食。
两人微服出行,从南到北。
萧乾在大晋时也算是个地理通,南北风物都了解,到了一个地方, 第一日先奔着最有名的酒楼去,第二日便满大街找些民间小吃。若是喜欢这地方,便租个小院子,俩人养养鸟种种花。
萧乾喜欢鸟,却总把鸟喂撑了,翻着白眼瞪他。方明珏喜欢花草,但摆弄一阵就养死了。
最后俩人面面相觑,决定互换职务。于是,花鸟都顺利地活到了交接给下一任主人的那一天。
方明珏生长在南方,两人便在南边待了几年,然后北上,一年一年挪过去,进了大草原。
草原的天穹低得似乎出手可摘流云日月,通透无瑕,如凝碧淬冰。
两人混在一个小部落,白日跟着放羊纵马,晚上围着小火炉温存,不知不觉间就从夏天待到了冬天。
草原的冬极冷,萧乾不让方明珏出去放羊了,怕风太大,把这老胳膊老腿儿的瘦老头给吹跑了,就把一半的羊都卖了,剩下一半宰了腌肉。然后天天极其奢侈地从外面买东西吃,被隔壁帐篷会过日子的老大哥教训过好多次。
草原上的大雪说来便来,雪来了便更冷。
这一夜阴风怒号,风雪狂澜,如脱缰的马群,四处横撞,穿行在帐篷之间。
方明珏睡着睡着,忽然觉得有些冷,伸手去摸萧乾,却摸了个空,便悄然睁开了眼。
一丝光亮透进眼里。
他还有些迷糊,见萧乾坐在角落的凳子上,低头不知在干些什么,正要说话,却忽然看见萧乾抬起了脸,将一豆小小的烛火挪进了些,用竖起的木盒半遮住朝向床的光,继续低头。
方明珏的眼彻底睁开了。
他刚才看见了,萧乾抬起的脸沁满了汗珠,眉头紧皱,像是强忍着疼痛。
神思清明,再看过去,便看清了萧乾的动作。他拿着一盒药膏,在腰腹上抹着,揉了会儿,又挽起裤脚,在腿上抹。
萧乾抹完腿,刚放下裤腿,一抬眼,便看见方明珏站在面前,定定地看着他。
彼此沉默了会儿,萧乾把方明珏往前拉了拉,捏了捏他的手。方明珏也老了,手掌不复年轻时的光滑白皙,也带着层薄茧,但萧乾还是总要捏来捏去,仿佛把玩的还是什么美人的手似的。
“都是老毛病,不疼。”萧乾道。
方明珏站着,微微低头,便看见萧乾的发顶。青黑不在,华发已生。他老了,比他还老得快些。
“回去吧,”方明珏蹲下身,微仰头望着萧乾,“给你治病。你要长寿点,死在我后面。”
萧乾笑了,眼角的笑纹层叠,眼瞳蒙着昏黄的火光,仍是个英俊的小老头,“好,听你的。”
时隔多年,离家出走的太上皇和镇国王双双回京,皇帝出迎十里。
半年后,皇室重金召集天下名医。
两年后,护国寺钟声九九合为八十一声,满城素缟。
太上皇寝宫太极殿内,萧乾靠在榻上,浑浊的眼珠闪过刹那的清明,虚握着方明珏的手掌猛然一紧,声音嘶哑道:“是我食言了……我这么重,也不知……也不知你这小身板……抱不抱……得动……”
声音渐低,直至虚无。
方明珏坐在床边,感受到那只手慢慢失了力道,由紧握再次松开,虚虚盖着自己的手掌。
温热渐渐变得冰凉。
方泽颢站在一旁,狠狠闭了闭眼,泪如雨下。
方明珏在位时忙于政务,方泽颢全靠萧乾操心,小时候带着掏鸟蛋练武功,胡作非为,长大了给他求板正的曾子墨教治国,拎精打细算的徐慕怀授心机,可谓亦师亦父。
“泽颢,”方明珏忽然开口,神色如常,似乎没有半点悲色,“传下去,护国寺敲钟吧,要九九八十一声的。”
方泽颢猛然意识到什么,抢前一步:“……皇叔!”
方明珏漠然看着他。
半晌,方泽颢颓然后退。
方明珏转身去抱萧乾,试了试,还是背过身去,把人扶起来,背上去。晃晃悠悠出了殿门,下台阶,方明珏被压得直喘气,忍不住道:“你这老头子,死了还得折腾我一把,真沉……”
两个相叠的身影慢慢下了汉白玉阶,晃晃悠悠,渐行渐远。
不需霜雪,已然白头。
乾景帝十八年,镇国王薨,太上皇扶灵至东山,合葬皇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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